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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安歌 ...

  •   木匠张老,年过六旬,手艺很好。在县城里算是个有头脸的人物,谁家要打个什么家具,就带着花样子去找张老,无论多么复杂,张老也就是略略看几眼。之后就只要回家等着去就好了,不出一个月,张老管保带着上好的家具到你家,到时候价钱就不是事儿了,谁都愿意多多的给,一来是这手艺让人赞叹,二来也是为了面子,有钱人才去请张老做东西。

      由于大半辈子都在做木工,张老没有妻儿,三年前张老出远门探亲的时候,领回来一个小姑娘,穿的破破烂烂的,看样子是逃荒的难民。后来再一打听才知道,那姑娘是个哑巴,才十二岁,父母一年前去世,村子里的人觉得她是个丧门星,把她赶出来自生自灭,这才叫张老遇见。
      这三年过去,那姑娘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了,模样也与之前很不一样,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一般明丽。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张老唤她——安娘。

      安娘的性子内向,也不会说话,很少出门,但是张老出门给人家送家具的时候,安娘一定会跟着去,她不放心张老。陪着张老在街上走的时候,安娘也不像一般女子似的左瞧右看,低着头专心扶着张老。张老做了一辈子木工,有背疼腰疼的毛病,安娘特意去学的推拿,给张老按摩。左邻右舍都说这是张老的善行积下的德,让他后半辈子如此享福。张老也是尽心,把自己家传的木工手艺教给安娘,也算是在自己百年之后,让安娘一个人生活有所保障。

      要说镇子上有没有对安娘有意思的,那可真是多了去了,但凡是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都会多看安娘几眼。但是真要说迎娶,却找不出一个。一来家里肯定不会同意娶一个哑巴媳妇,二来安娘身上还背着个丧门星的名声,谁也不愿意让祸事落到自己头上。大家也就都在旁观着看热闹,看最后安娘会嫁给哪一户倒霉鬼。

      张老听见这传闻自然是生气,不过也只是气一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除此之外也是无能为力。安娘依旧是那么内敛,出门的次数很少,更别说与什么人有所交流,专心学习木工。做大件对于安娘来说可能难一点,安娘就专攻小物件的雕工,女人家心细,雕出来的东西也精细,一开始只是邻居让安娘帮着雕个首饰盒,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的,连闺阁里的小姐都点名要安娘雕的东西,要么是梳子要么是头面,比那些个珍珠翡翠的要雅致好几分。

      张老看着安娘可以自立门户,也算是放下心来。但是人一老,病痛就都找上门来,原先还只是腰腿疼,后来就是三天两头的生病,头疼脑热的事儿常有。安娘经常的往医馆跑,木工活也就都放下了。

      镇上的人都听说张老怕是挺不过过年,也就有了传言,说是安娘丧门星又回来了,把好好一个张老给祸害成什么样子。说来可笑,张老原本就是年迈之人,身上又有旧疾,到这个时候也就是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可镇上真正明白事理的人又有多少,以讹传讹的到是多,把这罪过都怪在安娘的头上,安娘上街时,人们也都躲着,生怕一个不小心给自己招来什么祸患。

      安娘无动于衷,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专心的侍奉张老。她以为只要自己做的够好,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但是谁又允许这一切烟消云散呢?

      张老的身子每况愈下,寻常的汤药都好似起不到什么作用了,名贵的药也买了大把,可是没有一种是见效的。安娘没有办法,趁着给别人出门做活的时候打听一些偏门方子,死马当做活马医了。民间的偏方大多没有什么根据,安娘不敢乱用,每次把药煎好也都是自己先尝的,这一份孝心搁谁看了都是实在的,但是偏偏有人就不这么想。镇子上有不少闲人,家里没有钱,靠给有钱人家做短工糊口,也没有家也没有什么固定的住所,也就是这家住几天,干完活就换一家,平日里也小偷小摸得手脚不干净。但是仗着年轻有一把子力气,偏生天不怕地不怕的,镇子上的人也就都不去触这个霉头。这些个闲人里有一个人叫李六,父母早亡,偏生又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玩起了赌博,家里总共剩下那么一点点田地算是都搭进去了,还剩下一间房子,李六还算是没有红眼,知道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房子死活就是没有出手。后来也就沦落为闲人。李六原先不叫李六,有的时候活计不多,来钱道儿也少,也就起了歪心思,进了贼窝,排行为六,这才叫李六,而他原本的名字叫什么也就没有人知道了。

      闲人待在一起除了来几把小赌喝喝酒讲讲荤话也就没什么了。李六一早就看上了安娘,不过安娘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难得见一次面,李六想的难受,也就偷偷去看过。李六虽然混,但是对安娘可不一样,谁要是说安娘的坏话,李六就是拼命也要打一架的,久而久之,镇子上也就都知道了这件事,传来传去也就有不好的声音,说两个人这叫私通,还描绘的绘声绘色,好像真的有人看见过似的。女人不怕别的,就是怕名声不好听,名声一旦臭了,这个人也就是十恶不赦的,也就没人再来找安娘做木工活,也就没有人再告诉她什么偏方。安娘没法子,也就真的天天也不出门了,张老有一点子积蓄,但是这么长时间买药开销也大,也就难以支撑。安娘没有法子,千辛万苦找了一户愿意让她做工的人家,去给人家洗衣服。洗十件衣服也就是二十文钱,二十文钱是买不到一包药的,安娘只好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洗衣服,一天挣下来的钱就是买了药,买一点菜,很快就用完了。

      眼看着张老就是要不行的,有好心的劝安娘也不要这么拼命的赚钱了,不如寻一块好木头做一口上好的棺材,让张老风风光光的走。

      安娘听了,到是也动了心,只不过手头没有如此大块的好木头,只得去山里找。李六听闻后,总想着见安娘一面,把有些事当面说清楚,他自然是希望安娘可以嫁给他,他才不在乎什么安娘是不是哑巴,也不在乎什么丧门星的名号,若说丧门,谁能比他还丧?没了父母没了亲人就是有一点好处,就是自由,才不会管什么闲言碎语的,李六喜欢安娘,他便一心就是喜欢安娘。

      安娘知道有李六这么个人,她也不是死的,只不过记忆里和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见过,也不知道那么些个真事儿似的谣言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所以在安娘第一次见到李六的时候,安娘心里还是厌恶的,总觉得一切都是李六一个人害的。所以总也不看他。

      李六答应安娘一件事,安娘要他去山里找木头,要上好的,要快,只要见到木头,安娘就答应嫁给李六。

      人性就是这样,当有人比你好的时候,你一定会嫉妒,会对他恨之入骨,甚至于无冤无仇的觉得他就是该死。但是一旦这个人从巅峰跌倒谷底的时候,你就又开始怜悯,把你一生的慈悲都用在这一个人身上,仿佛自己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的开恩可怜人。

      李六这也算是轮上一件好事,安娘虽然名声不好,但是谁心里又不是明镜儿似的。安娘贤惠能干,娶回家里算是有福气的,尤其李六还是个混混闲人,第一个看不惯的还不是和他一样混吃等死却光棍一个的闲人们。所以李六要进山的时候,也没有人拦着,所有人都恨不得李六死在那深山老林里才好。

      李六进了山,安娘就在家里等着,她对于李六,完全谈不上任何一点点的感情,恐怕就是走投无路了吧,但是转念一想,这么的若是真的能安安稳稳的过完后半辈子也算是可以了,现如今这种境况想要靠自己活下去根本就是妄想。想着想着,安娘也就开始审视李六这个人,看起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但是胆子不小,也算是豁的出去命,若是以后肯收心好好干活,说不定真的还是个不错的人选。

      李六没有死在山里,反而很快的就拖回了一块上好的木料,又宽又大的,一个虫子眼都没有,开了皮之后木材纹路像山水画一样,妙不可言。李六把木头拖回来的时候,几乎整个镇子都出来看了,大家都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神明保佑让李六的运气好成这个样子。李六费力的拉着巨大的木材,但是脸上的笑一直都是散不去的,满脸的汗渍黑一道白一道的,身上的衣服也有几条被树枝划烂的口子,头发上都是木屑和泥土。狼狈的样子却让人眼馋的很,那木头就一直拖到安娘家门口,安娘就坐在屋子里,张老躺在里屋。李六把木头拖进院子,重重的一放,直接就走到水井边自顾自的打了一桶水开始洗脸,看见的人都唏嘘,这真的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安娘还没有过门两个人就这个样子,也真是不知道羞耻。说来也可笑,无论两个人干什么,在外人看来就都是见不得人的烂事,在镇子上的人口中这么一传就变得伦理败坏道德沦丧了。

      安娘听见声音,走到院子里,看见了木头,没有什么表示,从屋子里拿出两张纸,李六以前上过几天私塾,认识那么几个字,看见纸上面写的明白,就是婚书。一张上有安娘的名字——安歌。

      原来你叫安歌。

      李六没有写自己的名字,就是写了个李。安娘看见也没有说什么,把自己的那一份收好,转身就只顾收拾那木头了。李六呆立在院子里,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左右看看找个地方坐下,阳光刺眼但是照在身上也是暖暖的,累了很长时间李六也就合眼小憩。安娘拿着刨子一点一点的刨这木头,唰唰唰的声音很慢又很轻,一下一下的很有节奏。李六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是刨木头的声音一停他也就醒了过来,天色竟然开始暗了,那木头已经粗粗的有了原型。安娘却是不在院子里。李六往屋子里走,安娘从里往外走,手里拿着一支烧了一半的红烛,似乎衣服也换了一套颜色亮丽一点的,略施粉黛便已经美艳动人了。安娘径直走向卧房,李六也就跟了进去,安娘把红烛放在桌上,坐在床边,屋子里很素淡,什么也没有,昏黄的烛光摇曳,安娘低着头坐在床边,看不清她的脸。

      李六没有靠近,他呆站着,就只是那么呆呆的站着。站了很久,李六转身走了,走出了房门,走出了院子,走进了渐黑的夜幕之中。安娘在床边坐着,一直坐到了天亮都没有动一下,一直到阳光已经可以照进屋子里的时候,安娘才缓缓的站起身来,走进院子继续做那口棺材。

      李六很久都没有出现,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干嘛了,谁也没有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只不过听人说他貌似是回到了老宅子,也不知道到底要干嘛。

      等到李六再出现的时候,整个人似乎都是变了,倒不是穿着样貌变了,只不过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不再懒懒散散的走在街上喝酒赌钱,腰板挺得直,走路走的还快,干起活干净麻利了不少。人都说李六被下了降头,突然之间就变了一个人。

      那口棺材几乎快完成了,张老也算是到了最后油尽灯枯的时候,别人说话也没有反应,喂不进去什么水米,每日里就是吊着一口气。安娘整个人瘦的脱了像,几乎也是什么都不吃,就是知道在院子里低着头一刀一刀的雕着棺材上的花纹。

      张老没有挺过年关。

      张老在一个早上醒过来,看见趴在床边睡着的安娘,艰难的想抬起手去摸摸安娘的头,但是却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张老看了安娘好久,最后合上了眼。安娘醒过来,没有哭闹,没有落泪,甚至于都没有去叫人,一个人为张老擦身换寿衣,又是一个人把张老背到正厅灵堂的棺材里,没有花圈,没有纸钱,安娘都来不及弄这些。安娘跪在灵堂,偌大的房子里,没有一点点声音。

      李六攒了一点钱,虽然就是一点点,李六没有去赌没有去买酒,而是买了红烛红纸,还扯了几尺红布,把父母留下来的老宅子拾到拾到归置归置,到是有了一点喜庆的气氛,又佘了十个鸡蛋,每个上面都用朱砂写了囍字,摆在房间的正中央。李六开始兴奋起来,他很是高兴,甚至于开始设想安娘见到这一切的样子,这已经是他能给她最好的东西了。当然在他心里安娘值得更好的。

      李六还特意把自己收拾了一下,衣服不算好看,但是至少不再是灰头土脸的,脸上带着散不去的笑意,但是这笑意自从进入到张家就变成了眉头紧锁,李六知道终于发生了什么。

      某个身影跪在房子的正中央,身披素衣。

      某个身影站在院子的正中央,不动声色。

      后来?后来李六还是没有娶到安娘。安娘在张老头七的那天也去世了。死前的这七天都是李六陪着她。李六不停地说话,安娘就只是安静的听,听李六讲很有意思的事,听李六是怎样在山里找到的木头,听李六讲他对她是怎样的一见钟情,听李六讲未来的生活会是怎样。

      但是安娘没有听到最后,她太累了,她真的需要休息了,她合上了眼也就再也没有睁开。

      李六拿出那两份婚书,在那个李字后面写上了两个字

      ——好音

      安歌送好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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