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的江湖》萧家十二

1、沈家气派

　　沈家庄在大明湖畔，依山面水，你只要看到他们门口那两尊古老石狮子，就可想见这家家族历史的辉煌与悠久。

　　沈家庄的奴仆并不多，但每个人都是彬彬有礼、训练有素，绝不会令任何人觉得自己受了冷落。

　　自从庄主沈劲风夫妇出征流寇，双双战死在嘉峪关口之后，沈家近年来实是人丁凋零，只有沈太君一个人在支持着门户。
　　但沈家庄在江湖人心目中的地位却非但始终不坠，而且反而越来越高了。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大家同情沈劲风夫妇的惨死、崇敬他们的英节，也因为这位沈太君的确有许多令人心服之处。【原著】

　　连城璧一早就出城去迎接护刀入关的人了，此刻在大厅中接待宾客的，是沈太君娘家的侄子“襄阳剑客”万重山。最早来的是“三原”杨开泰。
　　他并不是一人前来的，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位“朋友”。一位是个很英俊的白面书生，叫作“冯士良”；另一位是冯士良的堂弟，叫“冯五”。

　　万重山不住地打量这两位“冯公子”。
　　他是习武之人，当然也看得出这两人的武功底子并不差，甚至是很好，行走江湖必定算得上是个人物，可他竟从未在江湖上听到过这两人的名号。

　　万重山的目光始终不曾移开，风四娘被看得十分不自在，不奈地喝道：“你看什么！”

　　萧十一郎却没有半分不自在，依旧面带微笑，安然自若。这便是萧十一郎和别人不同的地方，他什么都不在乎。

　　万重山心中虽有惑，但他信得过杨开泰，既是杨开泰带来的朋友，他便也信得过。杨开泰的朋友，绝不会是乌七八糟为非作歹之辈。他意识到刚才冒犯了对方，忙赔笑道：“我看冯兄器宇不凡，又是杨兄的朋友，只想我先前竟不知晓，不禁觉得奇怪。方才多有冒犯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冯士良”果真不说话了，似乎真的因为万重山的话而消了气。

　　但风四娘看到了另一个人走进大厅来。
　　这个人浑身都带着戾气，像一把剑，出了鞘的剑。万重山为他引见过之后，这个人的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
　　他的目光比起万重山的探究来，更加锋利。他的人像刀剑，他的目光同样像刀剑，刺得人浑身一凛。

　　这位以三十六路“大摔碑手”闻名的厉刚厉大侠，素来有“见色不乱”真君子的美称。他的脸绷得像块岩石，嘴唇紧抿，一直戒备地盯着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仍旧满不在乎地微笑着。

　　再来的是柳色青。

　　接着徐青藤也来了。这位世袭的杭州将军，果真是位风流人物，衣着华丽，帽上坠了颗珍珠，足有鹅卵那么大。不过他待人谦和，既不盛气凌人，也没什么架子。

　　期间又来了几位武林人士，皆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可厉刚的眼神，还是死死地盯着萧十一郎。

　　杨开泰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上前搭话道：“听闻厉兄近来专心习武，有机会还要向厉兄讨教讨教。”

　　厉刚面色不改地点点头，道：“嗯。”
　　他又道：“你的这两位朋友很面生。”

　　杨开泰瞟了一眼风四娘，挺了挺胸膛道：“是近来新结交的朋友，厉兄许久不与我们来往，自然是不知道的。”

　　厉刚冷笑了一声，并不理会杨开泰，转而看向风四娘和萧十一郎，眼神像尖刀一样。他道：“阁下真的姓冯？”

　　风四娘气得跳脚，高声道：“那阁下认为我们该姓什么？”

　　厉刚冷声道：“我平生最厌恶也最看不起改名换姓畏首畏尾之辈，若是遇到了，绝不放过！”

　　徐青藤见状忙上前打圆场：“厉兄向来为人刚正，大家都是知道的。哎……怎么不见白水兄？”

　　万重山叹了口气道：“白水兄恐怕不会来了，他已经看破俗世，此刻也许已在峨嵋金顶剃度。”

　　徐青藤惋惜道：“唉，白水兄怎么……如此看不开，竟要出家……”

　　厉刚忽地一拍桌子，道：“哼！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亏他还是个读书人，他既知道朱家世代单传，就不该做这不孝之事！倘若我见到他，定要好好教训他！”

　　万重山和徐青藤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风四娘讥讽道：“不知道厉大侠是他什么人，人家要剃度出家和厉大侠有什么关系，怎么就轮到你来教训？”

　　厉刚霍然起身，怒道：“我要教训谁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杨开泰一张四四方方的脸涨红了，也提高了声音道：“厉兄莫忘了，他们是我的朋友！”

　　厉刚道：“是你的朋友又如何？今日我就要教训教训你这朋友！”

　　杨开泰气道：“好好好，你……你既然要教训我的朋友，那便先来教训教训我吧！”

　　两人一挽袖子，便是要打起来的架式。一厅的人却没有人来劝阻，因为他们都知道厉刚的脾气，若是上前劝阻，岂非自讨没趣。他们也知道杨开泰的脾气，他虽然是个真正的君子，却十分倔强耿直，有时候更是犟得像一头黄牛，如何劝得动。

　　满厅的人都等着看他们如何打起来。

　　突然听一人道：“厉大侠与杨兄本是朋友，莫要伤了和气。在下久仰厉大侠大名，倒愿意讨教一二。”

　　这话说的既不讨巧，又不谦恭，简直像在故意找茬。众人皆是一惊，不知是谁如此狂傲，竟敢对厉刚说这样的话。他们循声望去，正是那位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冯五”，杨开泰的朋友。

　　这个青年只用一根布带随意地绑着头发，穿着普通的蓝布衣服，甚至洗得有些发白，腰间的衣带里插了一把普通的短刀，看起来平平无奇，放在人群中甚至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但这青年有一双大眼睛，这双眼睛又黑、又深、又亮，像是秋夜里最灿烂的一对星辰。这双眼睛，使得他的面庞变得如此生动和迷人，让人见而不忘。

　　这样不凡的人，竟叫了这么一个平凡的名字吗？
　　谁都不愿相信。

　　厉刚的目光又回到了萧十一郎身上，比先前的警惕又多了一份兴致。他似乎不那么生气了，但眼神仍旧像一把刀。
　　厉刚上前几步，缓缓地，沉声道：“好啊，既然冯兄提议，那我便奉陪到底。”

　　众人的脖子又伸长了。

　　这时却又有人道：“住手。”这人的声音并不大，很平稳，甚至很温和，但却有股迫人的气势。

　　厉刚放下了剑。萧十一郎转过头。

　　众人也看向门外。他们本只是想看个热闹，但三番五次被打断，他们倒想瞧瞧这次又是谁。
　　可当他们看到来人时，忽然都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先前已注意到门外的连城璧，他在那里站了已有片刻。

　　他并不认得连城璧，也从未见过连城璧，可他知道现在走进来的这个人一定是连城璧。
　　因为他从未见过任何人的态度如此文雅，在文雅中却又带着种令人觉得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
　　这世上有很多英俊的少年，有很多文质彬彬的书生，有很多气质不凡的世家子弟，也有很多少年扬名的武林少侠，但却绝没有任何人能和现在走进来的人相比。虽然谁也说不出他的与众不同之处究竟在哪里，但无论任何人只要瞧一眼，就会觉得他确是的与众不同。【原著】
　　若这个人都不是连城璧，那么真的连城璧或许就没有那么“连城璧”了。

　　连城璧也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萧十一郎。
　　他不认得萧十一郎，也绝不会想到这个青年就是萧十一郎，但他已在远处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世上总有些人是与众不同的，比如这个青年。他站在喧闹的人群中，他微笑，他拱手寒暄，却又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站出来要与厉刚较量，言语间没有丝毫胆怯，反而镇定自若，胸有成竹。连城璧便知道，他并非骄狂，相反，他有取胜的把握。

　　厉刚已是个高手，他已将“大摔碑手”练到九成。世上能胜他的人有多少？不多了。何况是个无名之辈。

　　连城璧实在想不出，这个“冯五”到底是谁。

　　身旁的赵无极道：“连兄还是上前劝阻的好，闹得老太君不高兴就不好了。”

　　连城璧看了眼萧十一郎的背影，笑道：“我正有此意。”

　　厉刚停手了。那个青年也转过头来。

　　连城璧便看见他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猫一样的眼睛，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仿佛被他看一眼，就能被他看透一切似的。

　　连城璧当然很愿意多瞧几眼，但他很快便转移了视线。因为他知道盯着别人看是不礼貌的，他是个君子，君子绝不会做出失礼的事，也不会让别人觉得不快。

　　萧十一郎这时才注意到连城璧身旁的赵无极。
　　赵无极其实也是个十分出色的人，他的穿着永远都很得体，很考究，但又不过分奢侈；他身上佩戴的每一件东西都经过精心挑选，既不会显得寒碜，又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暴发户。
　　武林中像他这样考究的人已不多了。若是他和别的人一起走进来，一定十分引人注目。
　　但现在他和连城璧一起走进来，简直像是连城璧的跟班，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连城璧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微笑，道：“今日大家都是沈家请来的客人，都该守客人的规矩，莫让别人看了笑话，又惹的主人家不高兴。厉兄，你说是不是？”

　　厉刚板着脸道：“哼。”

　　又听一人道：“说得对极了。”
　　这次没有人敢有半句闲话了，因为这句话是沈太君说出来的。

　　丫鬟扶着她走出来时，她正在吃着一颗蜜枣。她看起来那么专注，似乎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这颗枣子上了，又仿佛根本没有说过刚才的话。

　　但厉刚原本不驯的态度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反而红着脸退到一边。

　　满屋子的人都在行礼。

　　沈太君笑眯眯地点头，又道：“我知道，连城璧一向都是最知礼数的好孩子，来我这儿做客的也都是守礼之人，只有那些没规矩的野孩子才会吹胡子、瞪眼睛，你们说对不对？”

　　厉刚的头低得更低了，道：“小侄方才……无礼了，请太夫人原谅……”

　　沈太君笑道：“无礼？你说你没带礼物？之前你送的那扇紫檀木的屏风很是精致好看，我很喜欢，这次也不必再带礼物了。”

　　风四娘笑了。她觉得这位沈太君真是个有趣的女人，若是她活到沈太君这个年纪，也一定要像她一样有趣。

　　这时赵无极才上前道：“晚辈拜见太夫人。”

　　沈太君故意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海灵子、屠啸天，还有那'老鹰王'呢？”

　　赵无极道：“他们自觉无颜来见太夫人了。”

　　沈太君的脸上仍然挂着和蔼的笑容，但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刀丢了？”

　　赵无极惭愧道：“是晚辈无能。”

　　沈太君摆手道：“我明白，'老鹰王'定会将刀放在自己身边，刀肯定是在他那儿丢的，怨不得你们。却不知是谁有这个本事，能从'老鹰王'手里把刀夺了去？”

　　赵无极道：“是风四娘。”

　　沈太君道：“风四娘……这个人我是听说过的，功夫也有两下子，但就凭她一人，恐怕夺不了'老鹰王'手里的刀吧。”

　　赵无极道：“她自然还有个帮手，就是那萧十一郎！”

　　赵无极此话一出，满厅的人心中都是一惊，但却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也没有表现出十分惊诧的样子。因为他们都是君子，君子都是知礼守礼的，沈太君还没有发话，他们就不能先发话。

　　只有两个人面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一个是杨开泰，一个是风四娘。杨开泰看着风四娘，风四娘看着萧十一郎。

　　那刀明明是假的，他们几个护刀的难道会不知道吗？为何还要一本正经地禀报？真刀又在哪里？

　　沈太君听罢喃喃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我最近总会听到这个名字，好像天下的坏事都被他一个人做尽了似的。我老婆子倒是很想见他，看看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厉刚青着脸，激愤道：“萧十一郎乃是武林大害，一日不除，武林便难以安生。总有一日晚辈要提着他的首级来见太夫人！”

　　沈太君却道：“徐青藤，你想取萧十一郎首级吗？”

　　徐青藤一愣，继而道：“萧十一郎武林公敌，人人得而诛之，晚辈早已想与之一战。”

　　沈太君又问：“杨开泰，你呢？”

　　杨开泰也是一愣，用手指了指自己：“……我？”

　　“是啊。”

　　他正色道：“萧十一郎恶名四溢，无论是谁，取了萧十一郎首级都是大功一件，晚辈当然也想。只不过……我恐怕还不是他的对手呢……”

　　厉刚道：“杨兄过谦了，你的内功底子众人都是知晓的，你这么说，岂非太高看了那萧十一郎？”

　　杨开泰诚恳道：“并非是我谦虚。纵然萧十一郎是个声名狼藉的大盗，却也是个不世出的武林奇才，刀法自成一格，如风雷闪电，自入江湖来未逢敌手；他的轻功同样快如鬼魅。想要杀他，实在不是我能够做到的。”

　　他突然想起什么，又道：“但放眼当今天下，还有一人能胜过萧十一郎。”

　　风四娘有些不悦，皱眉道：“是谁？”

　　杨开泰道：“连城璧连公子。连兄剑法如暖月春风，两人一刚一柔，皆已登峰造极。但自古柔能克刚，若说有人能取萧十一郎首级，那必是连兄了！”

　　沈太君笑了，她看向默立一旁的连城璧，问道：“那你想不想杀萧十一郎？”

　　连城璧只是微笑不语。

　　沈太君摇着头，喃喃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不爱说话……你们信不信，他到我这儿半个月，说的话还不超过十句。”

　　厉刚不屑道：“照杨兄这么说，既然萧十一郎与连兄棋逢对手，又怎好断定谁胜谁负？”

　　忽有一人道：“但萧十一郎有几样东西却是比不上连公子的。”

　　所有人都看向说话的人。
　　连城璧记得这个声音，是那个眼睛大大的青年“冯五”。

　　风四娘也看着萧十一郎，眉头皱得更紧。她不太爱皱眉，因为她怕经常皱眉会弄皱脸上的皮肤，但她现在却完全不在意了。有关萧十一郎的事，总是比她自己的事更重要些。

　　萧十一郎笑了笑，淡淡道：“连公子是武林人人称道的君子，人望之隆,无人能及；连公子要做的事，自然一呼百应。萧十一郎却是声名狼藉的大盗，既没有亲人，更没有朋友，无论走到哪里，都绝不会有人帮他的忙。”

　　他面上十分坦然，仿佛在说与自已没有一点关系的事，甚至还带着微笑。
　　他一向什么都不在乎。

　　众人又都沉默了。其实这青年说得一点都不错，而且他们本可以顺着他的话恭维一番连城璧，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连城璧不解地看着萧十一郎。除了礼貌的微笑，他很少显露自己的情绪，更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这次却破例了。
　　他看到这青年虽然还在笑，但笑容看来已带着种说不出的萧索寂寞之意；但他的眼睛仍然很亮，就像里面在烧着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烈火。

　　连城璧忽然也笑了，他的笑像是清风暖月。
　　他道：“可我却并不想杀萧十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