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机》程言非

7、《化身》 第三篇

　　幽灵白的墙壁上零星布着指甲的抓痕，禁锢他们其实只是他们自己的心，却总是妄想寻找错误的出口。精神病院的味道比起普通医院更让人感觉压抑，这种味道不是死亡，而是无望的深渊。
　　走在死板又重复的走廊上，赵宣每一步都迈得相当沉重，想见乔文茉又害怕见到她，这样的重逢于他是极尽讽刺。
　　“当年文茉搬家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宣小心试探地问，语气尤其谨慎，生怕刺中许静的痛处。
　　猛地驻足险些害得赵宣一个踉跄，许静微微低垂眼帘，眼中闪着摇摇欲坠的粼光：“她性情大变，她家发生了一场火灾，叔叔阿姨一口咬定是文茉做的，火灾殃及无辜，但警方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是文茉造成的，但是她父母都这样说，就强制送到这里了。”
　　那源自心底的疼痛无声地滑落，许静扶住眼镜框轻轻拭去它，她从来都是这样执拗的个性：“我跟文茉一起长大，她不会的，也许她多愁善感，但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她不是恶魔，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恶魔呢！”
　　恶魔？不是天使？这两者都是诡谲的存在，本质却大相径庭，边界又该由谁来限定？
　　这里所有的房间都一模一样，唯独他们最终驻足的房间从外面又上了一把锁，已经是走廊尽头的房间了，偏偏还要加上多一层的禁锢，当真里面的有那么令人畏惧吗？
　　“她就在里面。”许静用冷静得让人害怕的口吻说道。
　　水泥灰色的门上有一扇蒙着很多灰尘的小窗，赵宣鼓起了很大勇气才将身子朝着窗口倾斜，因为朦胧的灰尘，赵宣的视野并不是很清晰，但他还是看到了里面双手被反绑在病床上的人。
　　不，这不是乔文茉，这不可能是她。赵宣倒吸了一口凉气，落寞的侧倚着门框，这是电影里危险分子的处置方式才对。
　　“为什么这样对待她？”此时此刻赵宣急需一支烟来缓解他内心的压抑。
　　与此同时，拿着一串叮铃当啷钥匙的护士过来了，她一边摸索着对应的钥匙，一边说：“她最近精神好一些了，但我们还是怕她威胁到其他病人，就还是这样关着她。”
　　“半个月前，文茉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差点放火烧了这里，还弄伤了好几个病人。”许静一直坚信乔文茉没有发疯，只是受了她自己才知道的刺激。
　　门打开了，乔文茉听到动静，将目光凝聚在被打开的门口，恍惚地看着眼前这几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多年未见的变化还是很大的，赵宣小心翼翼地迈动脚步，正打算介绍一下自己的时候，乔文茉却面露兴奋地喊了一句：“斑斓还在吗？”
　　时隔多年后重逢的第一句话竟还是“斑斓”，让人错误地萌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而令赵宣感慨的是乔文茉竟然一眼就认出了他，时光一下子被拉回到七年前。
　　那是赵宣跟乔文茉相识后的第七天，早上在学校刚刚发生了轰动整座校园的跳楼事件，傍晚就收到了乔文茉即将转学的消息。似乎这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发生得太过让人措手不及。
　　乔文茉第一次主动来找赵宣竟是为了告别。
　　相顾无言的斑驳星光下，乔文茉透着淡淡粉色的脸颊上第一次露出浅浅的微笑，她冲过来将手里精致的木雕盒子塞进赵宣的手里，而后缓缓后退，裙角翩跹。
　　“拜托你帮我照顾斑斓，它没有伤害你就说明它喜欢你，我带不走它，求你了。”满目星光，乔文茉从未有过的缱绻柔情。
　　一直都没有对乔文茉提起质疑的勇气，然而这一次，赵宣认为再不说什么可能就是永远都不再相见了。
　　“为什么带不走它，你那么在乎它？你说过，他是你爷爷的化身。”这是许静告诉赵宣的，也解释了为什么乔文茉会用血祭奠斑斓。
　　由心底滋生出的藤蔓抽芽蔓延，将乔文茉捆绑得动弹不得，就好像轻轻一击，她都能够灰飞烟灭。不过片刻的踟蹰，脸上拂过一抹哀怨，乔文茉的心头不知道藏着多少个秘密：“时间未到，它没办法离开这座城，它喜欢你，所以将它暂时托付给你，拜托你了！”
　　你是来自地狱的罗刹吗？为什么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总是透着神秘莫测？这一次，赵宣仔细端详着乔文茉，想要将她的样貌深深地刻在心里。
　　雪一样白的皮肤，漆色如夜一样的眼睛，带着婴儿肥的鹅蛋脸，还有右颊上一处浅浅的酒窝，拼凑在一张脸上是那样的甜美清丽，在她转身远去后，还有那如瀑布般的长发，紧紧地缠绕在赵宣心头。
　　她走了，唯独剩下他手里那个古风木雕盒子，盒子里有她的宝贝斑斓。带着斑斓回到家后，赵宣才发现了盒子底部的暗层里留着一张纸条，带着灵异的秘密。
　　七七未到，灵魂得不到自由，强行离开便灰飞烟灭，斑斓是那个人的化身，选择留下不到期限得不到超脱，请你替我好好照顾斑斓。这张纸条上就写了这些，这些像是宗教信徒说的话。
　　细细揣摩，赵宣似乎也并不觉得奇怪，毕竟据许静所说，乔文茉有一个虔诚佛教信徒的奶奶，不管真假，赵宣都决定好好替乔文茉照顾斑斓，因为斑斓不仅是乔文茉的寄托，也成了赵宣的寄托。
　　游走的灵魂重新回到肉身里，赵宣再次将目光对上乔文茉的，语气极尽温柔：“斑斓很好，它很好。”
　　“七年了？！所以，你信我吗？我不是疯子。”乔文茉神色凄楚。
　　一个霹雳灵光乍现，蜘蛛的寿命就几百天，若那怪力乱神的东西是假的，那么斑斓怎么能好生生存活七年！一股凉意从脚底弥漫上来，学了十几年的科学竟然一朝溃败，赵宣只能一脸错愕。
　　许静一下子抓住赵宣双手，恳求：“我请你来就是为了证明文茉没病的，这些年，她已经受了太多的苦了。”
　　三人都各自平复了一下心情，和平地端坐在一张桌子上，四方的桌子还空出了一个位子，那种感觉奇怪而又诡异。假如这时有人突然闯入，一定会误以为这是在玩一个招魂游戏。
　　打破寂静的是赵宣的一个问题：“七年前那场火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要怎么说才能离开这座牢笼？乔文茉显得心事重重，她再也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了，否则她就真的要变成神经病了。但是真的要告诉他真相吗？真相也太吓人了吧，至少会吓坏真正关系她的这两个人。
　　许静的手覆上乔文茉的手背，她用一个肯定的眼神给予乔文茉支持：“说出真相，我不信是因为你要杀死你父母。”
　　杀死父母？乔文茉才没有这样想过，她也从没有发疯，除了对亲人执着的思念，她才不是疯魔的邪徒。
　　“那场火是我放的，但我只是……只是想要了断自己。”乔文茉勇敢地说出。
　　然而这并不是赵宣跟许静想要听到的答案，比起疯了，这个真心显然更加伤害他们。
　　“你是说……自杀？”许静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她无法劝服自己相信。
　　再也没有什么负担了，乔文茉整个人都轻松了：“看你们怎么看待了，说自杀也好，但我更认为是重生。”
　　赵宣一时间没有忍住，他拍案而起，言辞激动：“你没疯，但是你病了，病的不轻，你这是抑郁症！”
　　说完赵宣就径自离开了房间，许静犹豫再三，终于也还是追着赵宣出去了。
　　“我请你过来是要把文茉带出这个鬼地方的，在说了几句话不到，你就说文墨有病？在这种鬼地方再待下去，没病也会有病的！”许静气急败坏地冲着赵宣吼道。
　　冷静地等到许静一股脑发泄完毕后，赵宣才悠悠说：“抑郁症不需要强制关在精神病院，我是想要把她接回到我那里的，还有，你也听到了，她有自杀倾向，有自杀倾向的人不会只尝试一次的，我是要帮她的。”
　　许静就这样瞪大眼珠子听赵宣如此镇定地说完一大堆话，自己冲到头顶的怒火也瞬间被熄灭。
　　见许静一声不吭，赵宣就继续说了下去：“我会给她开一个诊断证明，你去帮文茉办出院手续，不过在接她出院之前，你必须把有关她的所有一切都告诉我。”
　　“恩，好的，不过斑斓真的活到现在了吗？真的吗？”许静不仅个性冲动，好奇心也还很强。
　　有些事情不能联系在一起，只要一想，就会不自觉浑身颤抖，七年前斑斓是险些死掉，但有奇迹般的存活了下来，赵宣逐渐开始不得不去相信乔文茉所说的话，但却始终无法接受涅槃是为了重生这种鬼话。
　　也许从当初乔文茉将斑斓托付给他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他们的重逢吧，是乔文茉自己选择了赵宣来救她的，那么赵宣就该义不容辞带她回归平常的人生轨迹。
　　玻璃温室里的斑斓缓慢地移动着步子，它身上蓝色的花纹像极了古老神秘的符号，七年来它不吃不喝也可以活得很好，也许斑斓真的是乔文茉爷爷的化身，因为留恋，才不舍得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