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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爱徒吾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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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吃这个?”师父初是将早餐端给我,安安静静陪我用餐。犹豫半晌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将我忘记收好的药瓶放到桌上,语气中已有丝不悦。
我放下报纸,大脑运作稍稍停顿一秒:“我。。。不想这么早怀上,要是蜜月期就有反应,那就玩不尽兴了。”昨晚与他亲热一宿,连梦都做不踏实,今早一起身我便赶紧服药。早知道被他发现肯定免不了一番兴师问罪,见他还要张口,我赶紧先将他一军:“师父不准生气,我上次怀孕一整年都在石屋子里没机会游山玩水,这回我一定要无牵无挂地过这个蜜月,你答应过我想上哪儿就上哪儿。”石室一出,师父果然如哽在喉气势全消:“怎么还提那些陈年旧事。。。牛奶凉了,我去热热。”看他有些仓皇地拿了我的牛奶杯遁入厨房,我心头有丝辛酸的得意。
翻到海外要闻版,斗大黑字跃入眼帘:《昨日凌晨无名大火袭卷斯坦福大学生命科学学院试验楼,所有研究资料付之一炬》。“师父!”我慌忙叫唤,师父闻声探出头来。“咱们学校的试验楼没了!”与我相处五个年头的斯坦福大学生科院试验楼,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情根深种,如今就说没就没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师父的反应很积极,不见一丝牵挂,我却无法从他语调中获益,反而一径感伤悲秋,整个上午都沉浸在对试验楼那些美好年月的追忆中无法自拔。所幸事故发生在深夜,没有人员伤亡。
婚前屈指可数的日子平静得出奇,天象和英华应该也在列支敦士登,可自从上次渔英华造访PARTY后就没见他俩露面,我只好把他夫妇的名字留给婚礼的大红请柬。上午在家里查信箱时收到PAUL的邮件,他也知道我要结婚了,一封空空荡荡的电子信函中,一束含苞待放的郁金香照片,和两个遒劲的中文正楷“珍重。”我偷偷把他的郁金香和珍重打印下来,贴在桌头观看,看着看着视野便不争气地模糊了。这一生,我注定要亏欠这个最不该亏欠的人。
研究院里的项目收尾后,接下来便在同事们夹道欢送中登机回国,开始享受长长的婚期。此番回国,师父已成板上钉钉的未婚女婿,母亲再见着他便也努力舒展眉头,父亲仍如往常般与他谈笑自如,只是如今言谈中师父对父亲明显多出几分刻意迁就,以往频惹二人舌战的一些佛道争议如今也成了父亲一言堂。全家人都无声注视着这场由荒诞到真实的转变。婚期越来越近,一日在家,见母亲整理我幼年时的相册,我心头一酸,天下所有姑娘嫁人后,都不能再同以往般粘着家里。不管日后师父如何纵容,我终究有一半将不再属于母亲。这份认知令我的很大一部分心情在婚前寸秒寸金的光阴中每况愈下。婚姻既是场双人舞,便意味着原先的独角戏无论唱得好不好,都得放弃,相对妥协的人生就此拉开帷幕。
“娘,你真准我跟师父成亲,对吗?”我小心翼翼,母亲春风化雨:“傻孩子,只要你过得开心,娘怎会不准。”“那您不生师父的气了?”那一刻我的心情山花烂漫,不容易啊!母亲笑容中夹丝无奈:“生气也是过去的事了。答应娘,婚后要好好保重自己,常回家里跟娘讲讲状况,万一发现什么不对,赶紧想后策,不要犹豫。记住,如今宁可你负他千次,不可他再负你一回。”我嗯一声,迎上母亲认真的眸子,如当年般坚定地点头。我心里明白,母亲对师父的隐忧,再过一千年也无法消融,因她是这世上最最爱我之人。
“师父,陪我去看婚纱!”我打电话给师父,刚在网络直播国际婚纱秀上看中几款今秋巴黎新出的摩登款,由于都是几家百年老店的镇山之宝,只有本人亲身前往试穿,其中几款婚纱的质地与情韵看得我心头奇痒,也难怪,一辈子没穿上凤冠霞帔的女人,对神圣婚纱多出一番深厚情结,也不足为怪。为怪的是,往常我致电他,不过三声他便一定到位,今天却让铃声响了很久。好在他总算接听了,声音却有丝仓促,“一个人在别墅干吗?”我动用兴师问罪的口吻,“。。。刚才冲了个凉,又看中哪儿的新款?”师父和颜悦色地渡下我话茬,“是巴黎的香颂SHOW!我马上要去,迟了就给人订走了。”“欧洲这两天有雪,多穿点,一会儿师父来接你。”
香格里拉大道上我几乎将有新款推出的婚纱店试了个遍,雪白的裙裾在空气中飞扬,透过摆满陈年红酒的琉璃格,我不时瞄一眼师父,他拎着我提包笑盈盈立在一旁欣赏,那温暖宠溺的模样带给我彻头彻尾的踏实。“你恋爱了。”想起数日前与老白MSN密谈,告诉她自己如今“知道他要来接我便紧张不想见,可真与他一起又舍不得分开”时,老白明察秋毫地给我这番感情波动“定性”。是呵,我恋爱了,前生的不算恋,或许只是由渴望亲情而过渡的畸爱,如今,却是真正地与师父恋爱了。两情相悦地爱,便是在自己情人面前这么个恣意撒娇、任性妄为的模样,不似前生里那笑不露齿、头也不敢抬高的低媚秀色。
尽管婚礼当天只能身着一款婚纱,我还是一连挑中几套,款款舍不得放弃,师父将它们从巴黎直接空运回上海后,却把回程航班的终点站定在云南国际机场。
“还上这儿来干吗?”生平第三次走在哀牢山的土地上,尤其还在与他成婚之前,我柔肠百结,心下却也明白他是想带我回到这段千年奇遇的发源地,好好理一理当初的情份,如他当年所言,来“作个了断”。表面上我却还努力装出一副完全不解他深刻用心的模样,孰知越想表现出不在乎,心里便越是在乎。一路上强作的镇定欢快,终于在他牵着我手走回当年自决于他面前的那片萧索庭院时土崩瓦解。机械般随他步入庭院中央,双足立于当年双膝着地的位置,我没了迈步的力气。
那时的夕阳还挂在山尾,探头探脑,纳闷地张望,它大约也在奇怪这对作孽的师徒怎地又回来了。深秋的风吹开一地繁叶,我在曾经压抑了绝望与死亡的空气中深吸口气,学着欣赏这跨越爱恨的自然秋色,我不怕,不该怕,再也不该怕了。孤独而自由的静默里,师父掌中的温暖如蒲扇般覆过我顶心与发梢:“小凤,答应我,无论师父曾经做错过什么,你都不会怪我,不会离开,好么?”
我一脸惊讶地望他:“师父也会做错事?”他眉宇间滑过一抹赧然,语气间也拢上轻微嗔责:“别闹,师父是认真的。”“嗯~~~那好吧。”我黔首一晃,从他臂弯里滑出,绕着当年残破的小秋千亭连转两圈。突然身子高出地面数尺,我惊呼出声,原来师父从身后双手一举将我托过头顶,“师父!”他如今的授受不清总是突如其来,令人措不及防,“快放我下来!”我咯咯娇笑,他的大手撑在胳肢窝下,弄得我周身直痒痒。他将我放下,扳过我身体面对自己,脸庞上张扬着迟到千载的初恋情怀,神采奕奕、红涩炽热,我正看得入迷,他又将我举起来频频转圈,仿佛对着夕阳大山展示自己最珍贵的宝贝:“小凤、小凤,你终于是我的了。”他将我拥紧,脸庞埋入我胸前,似要将自己整个儿揉进去。我笑得喘不过气,孩子般无力地眩晕在他强劲力道中。
哀牢后山,碧水峰峦之上,看到自己当年的新坟,坐北朝南,迎着绵延青岱安然地立着。并非当年自己魂魄游离时所见那个残陋不堪的孤冢,而是师父精心修葺,用数枚高大汉白玉石铸就的坚固坟冢,四平八稳、圆润有致的冢身,仿佛一座笼罩了安宁和谐的地下温室。以往两次造访哀牢山,我竟都没发现这处新景。墓碑上的字迹却惹人好奇,“爱聂小凤”,我纳闷地看向师父,为何那个字要空出来?爱徒?爱妻?他在等什么?
“告诉我,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小凤,还愿意做师父的妻子。”师父握着我手,与我并肩立在我当年的墓前。我对他一笑,取下来时插在鬓角的鲜花,置于隔世自我的名碑上。时间在耳旁温柔地呼吸,土腥翻涌的山风安抚着寂寥的碑面,站在往生的躯体前,曾几何时,我离开我自己,今生今日,我回归我自己。“我愿意。”我的目光从墓碑挪到他脸上:“小凤愿意。”
师父体内如同释放了数世精魂般战粟,颤抖的袖口里探出把攥刻小刀,在那悬置千载的空白上,深深刻下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