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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哀牢雪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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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前面,师父尾随我,觉出他脚步有些不同寻常的缓滞,我扭头看他,他眼中方才神光敛聚的气魄不见了,取而代之一股弥散空洞,甚而有丝星火燎原的痛楚。 “师父,你怎么了?”屋内的灯火通明中,我小声关怀他,低头发现他袖口纽扣缺了两颗,PARTY前我亲自为他选的衬衫,本该完好无损。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我笑盈盈牵起他手想要看个究竟,他却如触电般收回,汹涌的力道把我周身带了个一摇三晃,下一秒又反应过来,立刻扶住我。见他如此异常,我顾不得生气,百般纳闷道:“你这是怎么了?”他眉眼一抬,和煦笑容瞬间归位:“没事,出门被商店的索架勾坏了。”要向我证明般,师父抬起胳膊,任我仔细翻看。他如此认真反惹我扑哧一笑:“师父!我还能不信你?你总不会去杀人放火,给人拽下两颗扣子吧?”我两手捧上他脸颊,感觉皮下肌理轻微一僵,仿佛心脏漏跳半拍。
是夜,所有宾客离去,我俩收拾完客厅准备回卧室休息。沐浴后我站在古铜制高大衣柜前琢磨今晚穿哪件睡衣。银雕空镂的古式发簪将如云秀发高高盘起,一捋柔顺乌丝滑泻而下,无辜地搭在尚水珠盈动的润白肩头,明眸皓齿顾盼生晖,我静静欣赏自己此刻妖娆模样。自打记忆恢复以来,一人时便喜欢反复折腾以前在冥狱的打扮。当年我身着这般装束透过铜镜看自己时,九分傲气,一分自矜,如今却是八分自矜,一分傲气,还有一分置身事外的自我赏析。除去前世今生里容颜丝毫不变,聂晓枫与聂小凤究竟是一个人或两个人,我早就说不清了。说是一人,为何我可以如此理智明晰地看待她一生过往,说是两人,为何那过往中再千头万绪的旁支末节我都刻刻不忘。衣柜上巨大的落地镜描绘着我饱历前劫复又青春美好的花容月貌,神思正由一款款明浅不一花式锦簇质地各异的睡袍上游曳去留时,突然腰间一暖,我回神才发现师父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裹在浴袍内的我在他厚实臂弯里犹显羸弱娇矜。
“选好了?”他在耳边轻笑,胳膊一收,我看到落地镜中的自己毫无保留地陷进师父怀里,刚刚沐浴完毕的身子对异己体温倍加敏感,原本松弛的肌肤立时一寸寸绷紧了。“师父...”我本能去拨他扣在腰间的大掌,那里的热度太灼人。经过渔英华来访,与她那般步步为营地深谈后,这会儿的我需要些更理智的常温。
“晚了,睡吧。”师父轻缓的吩咐如磁音贯脑,仿佛当年气定神闲一句“上经阁开墨”。师父总有本事将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事草木皆等、一视同仁地说,正如他当年能将我怒极而泣的‘我们明明没有错为什么你说有错’和一句‘你认为没错是因为你魔性难驯善恶不分’扯上因果,而眼下他拥我入帏时那天经地义的温柔神态能与当年悉心教导我‘方可方不可’时的端庄岸然如出一辙,便也不足为奇了。我一念至此,心头不免有丝隐约幽愤,却又无可奈何。说来好笑,明明当年被他始乱终弃,如今得不到合理解释却仍要嫁作他妇。他既说了结婚后再告诉我当年对我诸般作为的无奈“真相”,便是不到成亲那日死也不会说。我其实仍然未能改变他什么,他的底线只是随自己需要上下调整了而已,而碰触他底线的能力,两世之后我其实仍不具备。
不待我细细思考自己到底具不具备,身子一轻,他抱起我往床边走去。我无措紧乱,唯有紧紧抓住他睡袍,真丝的冰凉滑润带给我前所未有的陌生。脊梁贴上柔软床垫,整个身子因他随后覆上的力道沉重地下陷,那一刻我皱眉别过脸去,我不知自己要逃避什么。师父察觉了,将身体微微撑起,不迫近,不稍离,就这么静静守着。我吸一口卧室内檀香隐亘的空气,转眼定睛看他,月光袅袅,透过棂窗将他温柔轮廓细细勾勒,那双眉宇间的情意深重欲滴,我努力看他眼睛。以前,我以为自己看得清,其实总看不清;如今,我更不敢笃信自己能够看清,一千年太深,那里面都藏了什么,我不懂。然而浅显的视觉正忠实地向我投递如今有关他的一贯信息。我的今生中,他还是他,那个跨越千年来寻我的锦绣良人,那个屡屡将我一手托出苦海的枕畔师尊,纵然没了武功,他的气质能耐仍是丝毫未变。至今那枚要债的银弹还潜伏在他体内,或许下秒就会将他折腾个死去活来。我轻叹一声,欠他与被欠,早已溯不清晰,“你还是早日嫁了罢,省得横生枝节。只要你应从他,他是一定会好好待你的。”旁人的规劝在耳膜里回荡。师父,往事已矣,这一生,就让小凤完完整整地伺候您罢。
我合眼,再次迎上他唇间苦涩了千年的寂寞。
视野中,天相高大的背影一滑,往崖下哧落。“天相!”我大喊,天相挂在峭壁上,手里紧紧抓着偶垂的藤条,“天相别怕,我来救你!”我恶向胆边生,全然不顾自己毫无轻功,直接往滑溜溜的山石下方蠕动。“别过来!”傻大个终于喊出声了,刚才跟着他一路无语地跑到这儿,以为他还在生我早上用扫把须捣他鼻孔叫他起床的气,“别过来,这里太滑,你会掉下去的!”“那怎么办?”我急出一头汗:“不然你坚持一会儿,我去叫师父!”天相闻言,目光突地一抖,阳光下闪动的晶莹令我不解。脚下岩石一松,我啊一声,一脚踏上天相赖以委身的软藤,只听“嘣”一记脆响,天相高大的身形如云间衡燕般坠落,手里还兀自攥着那半截蔓藤, “天相!!”我尖声嘶叫,俯瞰下去,哀牢山腰的重重迷雾将我视野中熟悉的黑衣锻带悠然吞噬。
“天相!天相!天相!”我一惊而起,疯狂扑腾。“小凤醒醒,师父在这儿!”我回神睁眼,自己在师父臂弯里,原来是梦。“师父,我梦见天相。。。”我疲惫无力,重又合眼,幸亏是梦,幸亏是梦。
半晌,不见师父搭话,我抬眼看他。滴水光阴间,他眸中沉郁一如我梦中云山雾罩的哀牢雪岸。“不怕,是做噩梦了。要不要喝水?”两湾浓目转眼温柔灌溉,师父不待我回答已侧身去取茶几上的水杯。我接过一饮而尽,肺腑间的通透清凉令大脑从方才的莫名恐惧中清醒。不过是梦,不过是梦。“梦见天象怎么了?”师父嗓音低柔,几不可闻,我长舒口气,靠进他怀里:“没什么。”转念一想,笑道:“我大概是梦到他长个子了。”感觉师父的胳膊暖暖收紧,我适才再度迷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