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酒与孟婆汤》口蹄疫天下

58、凶芒肉盾

　　你当年的坚持，我如今的释然，两桩罪孽，一种孤独。

　　这天，我随父母和阿姨去郊外香火鼎盛的碧箩寺将小住数日吃斋还愿的外公外婆接回家里住。春拂四野，风揽六合，遍地黄花翠绿，山野清馨。四季盎扬的自然朝气令我无以名状地身心舒爽，这样无牵无挂的自由，是我企盼了多少年的恩果？

　　“为什么不用原来的？”我疑惑地看阿姨又换了款漂亮的三星手机，上一款波导在她手上没坚持两个月便光荣退位了。

　　“信号太强、辐射太大，虽然好用，但日子久了会伤身。”阿姨是家里最讲究自然和谐的消费者，所有可能影响身体健康的现代科技无论多眩，一律杜绝。

　　家里的别克停在园林外等待二老，外婆突然临时提出离开前再去参拜一下大佛，全家人陪她去了，父亲嘱咐我把车开到主干道上等候大家。我一人往山下走，其他人拾级而上。

　　走到别克前，我手刚碰触车门，车窗上竟然映现师父的身影。我有些紧张地回头，他果然立在我身后。亲人们已走得很远，高大的盘山松把山脚这块的视野遮得严严实实，我们刚才在山上就看不到车停在这儿。

　　“师父...”我颤巍巍地唤他，不知他突现于此有何目的。

　　他不作声，只是一昧看我，眸子里没有内容，辨不清忧伤，指不明惶惑，仿佛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因何在此，意欲何为。

　　“我以为您回美国了...”我努力搜肠刮肚找些话题，他这副模样，实在不正常。

　　他突然缓缓吸一口气，微不可闻的传音几乎直达我听觉系统的神经中枢：“跟我走。”

　　“不！” 我大叫出来，这些天来眼皮老跳，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慌里慌张，往山头张望，我的亲人们看不见我。即使看见了又能如何，他要带我走，谁可拦得住？我只好拔腿跑，我想如果自己够机灵，大约可以绕过眼前成排的高大香炉从旁径插上石阶主道，只要往上面叫唤一声，亲人们便能看见我，即使最终不能避免，至少让他们知道我不是无故失踪。

　　他一旋身便站到我面前。他没出手，没点穴，没隔空取物般拽回我身子。他只是挡住我去路，眼神里一片空落。“师父你够了没有？你以为我能这样跟你过一辈子？！”见他这般蛮不讲理，我心头愠怒渐起，我为什么要怕他？我有什么好怕他的？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我与你睡过怎样，睡过了就一定得做你妻子？那你当初为何不做我夫郎？

　　“你若是真心爱我，就放我走！”我对他吼，哀牢后山的耻辱执拗还在心头：“当年你不放我，可以用天蚕丝，如今你用什么？啊？用什么？你还有什么新花样？！”

　　他的眸子里终于淌出一涓生动的痛，他朝我伸手，好似要抓住什么，却又不敢使上力气，我跌跌撞撞地后退，紧乱间差点崴了脚脖子。突然他眼睛一亮，扑面而来，一把抓过我扣进胸膛，“小心！”下一秒只闻耳边轰隆巨响，倒在草坪上的一刻，别克车在冲天火光里飞上半空，报警的笛音在烈火噼啪的燃烧中犹显刺耳。

　　“小枫！”山上已传来母亲高亢的呼喊，我听到一拨人脚步正火急火燎地往这儿赶。“妈妈！”我按捺不住来历不明的恐惧，起身便往石阶上跑，视野里母亲身影一如山涧晶帘之下、翠屏之上那忧伤的四围顾盼，芨芨草的佳音伴着钟鼎长吟在心头复现，“娘！”我眼中噙泪，满怀委屈地朝她奔去，娘你去哪儿了？为何丢下小凤一人与别人比武？娘我好热，脑袋里好疼啊！

　　“危险！”谁的呼喊隳突在身后？很熟，又不太熟。在哪里听过？危险！哪里不危险？娘与我相伴至今，天地之大，何处是我们娘儿俩的安身之所？

　　“娘！” 母亲的身影近在眼前，我想迎面扑进她怀里，母亲的目光却露出恐惧，我惊讶回头，数十米灌木丛里的乌黑枪支，阳光下刺穿眼膜的高倍定位望远镜，这又是何方神圣？正纳闷间，母亲一把拽过我，从怀里摸出把银光闪闪的梭子，我看得呆了。银辉过处，草丛里的惨叫令我回忆起这物事的名字，七年前，仗着它在我遥远记忆中的耀武扬威，我曾用它救下了无辜师姐的性命。这物事有一个我聂家世代子嗣都不能忘却的名字，一个曾经与天下女儿最向往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名字，一个历经自戕灌顶之痛仍不能被忘却的名字，一个划破三碗孟婆汤水织就的忘忧墙，直抵我心深处、最狼狈的角落的名字。

　　“小凤！”母亲揽我在怀里，剑拔弩张的模样仿佛身边聚满了昔日里那些面目狰狞、叫嚣着锄恶务尽的武林正道：“小凤不慌，娘在这儿！”可是除了草丛中莫辨的寂静，四周已不现任何不明来路的攻击，母亲搂着我警惕地观察四周。“怎么了？”父亲急匆匆上来，“还有一个！”师父在我们三人身后大声提醒，扭头间，一挺来福居高临下，在高远的石阶尽头对准了三人脑门，黑洞洞的枪口似乎在犹豫该先造访谁。

　　“走！”母亲一把将我和父亲推向身后，膂力大得惊人，“妈妈！”我尖叫一声，奇迹般立稳脚跟，一步抢到母亲面前，死死遮住高倍镜的反光。对方扳机扣动时，我仿佛看到连串子弹在枪膛里撞击着迸出枪口的特写。眼前，如漫山遍野雪花飞，那白茫茫的深刻霎时泛红，子弹钻入□□扑兹扑兹的声响，竟好似哈根达斯小屋中如火如荼的情人冰淇淋火锅发出同样生动的回音。师父身子一颤，又一挺，夺下母亲手中梭片，头也不回地向身后扬去。杀手沉重的身躯在血花里坠地，油桶般滚下石阶。

　　“师父！师父！！”我不知所措地抱紧他身子，拼命稳着不让他跌倒。这是我今生以来，或有生以来第二次这么抱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我不敢相信双手染满的鲜红，是来自师父，来自当年那无所不能的神医丹士罗玄。他中弹了，我扑去想作母亲的肉盾，他扑来作了我的肉盾。一扣连发的□□，不知恩赐了多少粒给他后背。师父倒进我怀抱那刻，定定地看我一眼，随即眉目深锁，脑袋重重盛在我肩头，渐阖的眸子掩上了疲惫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