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千疮百孔 ...
-
“你懂什么感情？啊？! 小小年纪，竟敢来跟我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母亲坐在沙发里冲我发狠，父亲脸色阴霾地攥着茶盏一声不吭。我咬牙立在一旁看他俩，心中拿定了主意，这一仗誓要坚持到底，我怎么着也不能再弃师父于不顾。
“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女孩儿家，最紧要就是自强自重！搞了半天你在美国这两年都是这么过的？！你的GPA都是这么拿的吗？！”母亲见我执拗神态，一时怒极口不择言。“妈妈！”我心头一阵委屈，泪水夺眶而出，我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至亲之人对我这般猜忌不解、肆意扭曲。
“马上给我联系转学！如此为人师者，简直人伦败类。”母亲愤怒告完状后，外公原本陷入深思，如今老太爷鹤唳风声一起，仿佛攻城令下，千军万马立刻动荡起来，后半句那“人伦败类”却骛地低沉，冰冷持然，仿佛洞悉一切。妈妈得令，一步迈到电话机前：“我先给斯坦福打个电话！问问他们这样的教授是从哪里请来的！”我急得差点儿扑上去，妈妈呀妈妈，你知道外公当年甚至都不准你跟老爸在一起，如今你熬出头来，反脸倒帮着他对自己女儿棒打鸳鸯了？
“美良！”父亲声调平静，显已经过深思熟虑：“别这样，对枫儿不好，外人会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枫儿还小，她的名节很重要，所幸没吃亏，我们就替她联系转学吧，”说着父亲回头看我：“东海岸如何？那里名校云集，哈佛、MIT、普林斯顿、耶鲁，都是跟斯坦福齐名的，不然欧洲也行。爸爸在那边也有不少朋友，你今晚先上它们网站看看对口专业，选定了明天告诉我，嗯？”
父亲的目光依然慈祥爱重，从中却多了一份坚定威仪，这么多年来除了我幼时偷嘴学校午餐发给全班的点心外，这倒是第一次又于他眼中重现此分神态，我知道父亲心意已决。我更没料到知悉了事实真相的父亲对师父会是这般排斥态度，如若当年爹也知道了真相，他又会怎么做呢？
三堂会审后，我筋疲力尽回到自己房里，一头栽到床上，澡都没劲洗。想想跟师父走来这一路辛苦，前世今生的黯然心酸，不由泪海翻涌。宿命的相离只因同样的缘由，为什么我与他之间总是隔着如此深重的鸿阕？当年，无父无母，无亲无朋，无法无天，他是我眼中唯一归宿，我倾慕他爱恋他，便想将他变作自己的亲人，是他不情不愿，视以为耻；如今，总算他想明白过来争取我，却是我家中情滔恩海，六纲五常，怎么也不允我与自己教授、与一个长我二十有余的中年男子结成伉俪。好在他们只道他年方“四十有三”，若知道了他真实年限...我实在不敢想象那场面。
恍惚间抽屉内的手机响起，刚才被逮回家后怕给父母发现又生事端，我特意把手机收藏好了，以防师父打给我。果然，还是他，我接听时百般小心，将被子蒙上脑袋说话，生怕这会儿家里还有什么探子藏在门口。
“小凤？”师父的嗓音显得焦促，很少见他表示如此明显的忧虑之色，“师父！...”我心中委屈一下找到了宣泄口，管不住小女儿情绪，兀自嘤嘤起来。
“乖，小凤不哭、不哭！爹娘说你了么？是师父不好，师父方才不该...”那头见我哭声又起，一声情急更盛，却仍温言软语地哄着我。说到“刚才”，突地欲言又止，好似他自己也不能解释为何事至如此。
“爸妈..逼我转学...”我捂着嘴在被褥中抽泣，一颤一颤。
“不怕，你转到哪里师父便跟去哪里，还给你做教授。”那头浅叹一声，语气平静皈然。我兀自在枕头内摇着脑袋：“师父你不明白，他们不会准我们一起的...”耳边响起方才母亲决绝的言语：“跟他就别姓聂！”“咱家养不出这等不知廉耻的闺女！”眼前闪过父亲木讷眼神，外公疲惫灰须，外婆掩帕而泣，我聂小凤历经两世酸苦，本已千疮百孔的心灵再也承载不住，一时呜呜咽咽，声浪恁地抑制不下，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回到当年？
“为什么你当初不答应？你可以做主的时候不做主，可以答应时你不答应，如今轮不着你作主，由不得你答应，你却又来寻我，你、你、你...”我剧烈抽搐至无声，双颊泪渍斑驳，心头嗔怨齐发：“都是你害的！！”
“小凤？”师父的声线已抹上一丝微耸惧色，我知他最怕便是我这般语调，那表示我心头仍在后悔与他相认。我对他这般哭诉，实也是想寻机将心头哀怨与他分担一些，本也是他强加于我的苦恼，延着一根轮回线一世世地累叠，如今行至这般田地，怕只能说他咎由自取。我自是无力忤逆我这今生今世好容易得来的家庭，除非亲人们首肯，否则我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得以化解眼前僵局。我赌气地揿下挂断键，那头却出奇地没再打来，我胸中不懑，泪涕交流下昏沉沉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被楼下花坛内阵阵隐约喧哗惊扰而清醒。我听见父亲勉力压抑着嗓音里张扬的愠色：“她已睡了！”
“我只想看她一眼...” 是师父的声音！我一惊而起。
“罗教授，看在晓枫还称您一声教授，望你自重！”父亲的声调并未因此句而稍现松弛，相反愈加严厉。
“我对小凤是真心的！”师父的声音攒急起来，我甚至可以想见他此时的表情，一定痛苦扭曲得令我心头炸开，我不敢开窗去看。
“你连我女儿名字都能唤错，也敢妄言对她动辄‘真情’？”母亲的声音异军突起，父亲与师父一时都无语了。“罗老师年岁大了，若心头有些恍惚旧事，自个儿留着回味也罢，要是想寻机扯上晓枫、垫补空虚，那么还请莫怪我聂家人不留你脸面！”
母亲的声音是从齿缝间贲射出来的，可以想见她口出此言时心头的暴怒，一席抑扬顿挫的双关语句，说得楼下花坛内一片死般寂静。
“我只想知道她现在好不好...”师父的声线在爹娘双重夹击下愈来愈低软，我透过窗沿缝隙看到他的脸庞在透明灯光下于一瞬间憔悴苍白，“多谢罗老师关心，晓枫在自己家里，能有什么不好！”父亲毫不客气反唇相讥，师父终于无声了。
看着他无言以对，伟岸的轮廓在微黯灯光中扯出僵硬倒影。“师父！”我哭唤出声，闺房窗叶大开。三人同时看向我，那一刻我眼中顾不上父亲母亲或无可奈何或恼羞成怒的表情，唯独目睹着师父单薄的淡黄色衬衣溶入都市萎靡的夜色中。
那双隔世的眸子背后是经由无边岁月敲打的空洞，闪动了千载时光堆积的凄楚迷惘。人生一世，朝为青丝暮成雪，那永恒黑发下埋藏的真相，茫茫世间，却仅我一人知晓。当年的神医丹士将生命走至如今，过往亲人已成人海陌路，曾经承欢膝下的绛雪玄霜早已不知去向，辗转人间，只得我一个，是他苦寻的终点，只得我一个啊！他似水的眸光迎向我，孤注一掷的执拗令我心中深远恸动，我喉口一酸，扭头冲下楼去。
手甫一碰触门把，身后忽闻雷声沉郁：“站住！” 我一僵，惊耸回头，是外公，他老人家也被吵醒了，正披着紫金色的长摆睡袍倨傲立于一楼主卧室门口。
“外公...”我慌得不轻，心头顿觉一凉。“还不快走！”母亲不耐的声音在门外扬起，充斥了反感与不屑。我顾不得了，本能地伸手一把拉开大门，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视野大开，母亲却已堵在门口令我出将不得。我隔着她肩头与师父目光相触，俩俩相望间，他恍惑的眸光里复现一丝惊喜，随着与我对视的延长而愈显清醒活力，倏地，血池中由死到生的久远复苏再次归位，我毫无预警地于他眼中再次看到当年心智涣散的自己，哀恸，却是成倍地重叠了。
“你今天敢出这个家门一步，往后就不要回来！”外公的震怒撞上我薄弱的脊梁骨，我被今生钉住了脚步，我被命运扼住了呼吸，我杵在自家大开的中门口，进退维艰。师父在门外，遥遥数步，就是无法跨越，父亲母亲结合成前所未有的拦腰大坝，生生截断前世今生奔腾无休的情滔万丈；高堂白发立在身后，仿佛一只无形手狠狠牵引了一枚跃跃欲试的野风筝。我眼中噙泪，视线迷糊，恍惚间又见师父在水下那悠悠一笑，他转身离去，萧瑟的背影仿佛哀牢山涧中旋转落下的一枚知寒秋叶。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千疮百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