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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教堂惊魂(上)/时不再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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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进宿舍门时,我失魂落魄、呼吸凌乱的样子引起室友一阵侧目。 “Scully? Do you need help?”(Scully,你需要帮助吗?)然后同学们注意到我身上不属于学生阶级的貂皮衣和之下纷乱的衣衫。“I’ll call security for you!”(我帮你叫警察!)好心的室友语气肃然,扭头去拨911。
“No, thanks,”我深吸口气,“I’m okay.”
盥洗室中,流水哗哗。我看向镜中的自己,肿胀的嘴唇,淤红的颈项,胸口的烙印尚在隐隐作痛,真正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自小到大,我聂晓枫记忆中未曾受人如此放肆地轻薄,他这般粗暴对待,实已令我因前世屈辱而摇摆不定的魂灵更趋陷入困惑的泥潭。为什么,过往的一切都已结束了呀!为什么事到如今,我却还要听任他的摆布!
我抚摸着胸前的齿印,这是两世耻辱留下的伤痕,它烙印在我无辜的胴体上时,不仅见证了我过往失败人生之惨淡与扭曲,更象徽着我今生的尊严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撞击和威胁。
沐浴后我把换下的衬衫狠狠扔到一旁,我连把它拿去洗衣房的勇气都没有,我不要再看到这件衣服,那上面沾满了他的味道。第二天我包了个邮果把昂贵的貂皮袄寄回好莱坞山顶那幢漂亮的英格兰田园别墅。我换上自己的鹅黄色羽绒服,这是来自父母的关爱。只有穿戴在来自父母和自我选择的物质关怀中,我心中的聂晓枫与聂小凤才真正实现了和谐统一。
今天是Spring Break(春假,一般北美学校在阳春二三月间必放的为数十多天的假期。)后的第一堂课,BLOOM授教。我起个大早把自己收拾好,望着镜中的可人儿,这名少女一千年前也是这么春光明媚地笑着,缘何却落得个骨肉倒戈、五体投地的结局?命运是场不解的游戏,惊天动地或波澜不惊,真正是来无因由去无果。我嘟着嘴吐一口气,扣上妈妈亲手编的白色针织帽,乌亮的长发从中泻下,散散地披在鹅黄色的肩头,煞是好看。我软软一笑,镜面都快融化了般。
放课后路过实验楼,我心里难免一阵恐慌,脚步跟作贼似地。这号称“神雕侠侣绝迹江湖”的碉堡型实验楼中传颂的绝不是一段美好的师徒恋歌,那里面隐藏着一个千年的魔咒,全世界却只有我一人知道它的存在,并面临着即将承担这份“因果”的危机。每每念及于此,那份孤独无助之感便令我的心情又回到当年初下哀牢山时那寂寞冷清、无处诉衷肠的境地。我抬头,阳光撒在满墙的爬山虎上,好家伙,果然比平时大了好几倍,而且还在长。长生不老,真是这世间最可怕的魔术。
快要越过时,我终是忍不住朝三楼的窗户瞄了眼,没瞄到意料中的,却看到意料之外一抹熟悉的人影。
“天象?”我惊得不行,直接对着楼上扯着嗓子喊,声音一出又立马后悔,要命的,万一他也在怎么办?
“晓枫?”我原以为天象在对着窗外梧桐树发呆,却原来他拿着片硕大的爬山虎叶子对着阳光反复观摩。看见我他别提多高兴,“上来呀,快上来!”我尴尬地笑笑,我其实很怕他站在那里喊我的名字:“不啦,我赶去跟同学聚餐。。。一起去吗?”这会儿脑子里只想脚底抹油。见他在师父的实验室里,我猜他也顺利通过春季入学的选拔了,呵呵,这会倒换作我是他师姐了。
“上来啊,没事。。。”天象四下里看了看:“罗老师今天不在!”
上次我与 PAUL离开哀牢山时与师父翻脸,天象是第一时间知道的,因为我要拜托他把我的行李从哀牢山庄拿出来,送到镇上的小旅馆,我就不得不向他交待些来龙去脉。天象如今可比当年机灵多了,一见PAUL出现,基本便猜到了三五分,他一口答应的同时,望着我俩的眼神还是有丝惆怅的。但我知道他这回不是再为师父,而是为他自己。这个发现令我倍加欣慰,也由衷感叹世道弄人。
今天不在,这句话听得我再开怀不过,我乐颠乐颠地就上楼去了。再看到天象大大咧咧带点憨气的笑脸时,我突然有股想跳到他背上的冲动。
“你怎么过来的?”
“多亏了罗老师的推荐信!其实我GRE分数没够,罗老师把我的档案直接从招生办提过来,我就赶上今年春季入学了。大师姐,以后跟你混啦!”天象也兴奋得紧,新生一来就能进院长实验室干活可不容易。我当初是真的因为背景过硬,对于天象来说这个机会就弥足珍贵了。
“你看什么呢?”我看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还全神贯注盯着那片体积庞大的爬山虎叶片,不禁觉得有趣。阳光下熟悉的轮廓侧线,有些像PAUL,遒劲有力,他本是很好看的男生,这张脸还是当初我们年少时在哀牢山上的容颜,如今却闪烁着与当年全然不同的成熟光辉,看得我心头一暖一暖。
“这爬山虎有点怪异。。。”他眯着眼说。
“那是自然,师父。。。罗老师说是婆罗血兰的分子跟它反应了,几个月前有一股从刚果来的洋流影响了西海岸。。。。。。你到底去不去吃饭?”我看他兀自神思的样子,有些急了,同学的车还在校门口等我呢。
“婆罗血兰?这么复杂?。。。可我以前好像在哀牢山也看过。。。”天象还想说什么,被我催得紧了,只得作罢,“好了好了大姐大我跟你走就是。”
我们赶到同学的PARTY上才得知原来是同系一对师兄师姐的订婚宴!黑发的中国师姐嫁给金发的美国师兄。更绝的是他们订婚结婚一个不能少,还非得都在当天办了。于是热热闹闹的烤肉大餐后我们一行人又沸沸扬扬地奔去校园边上那家天主教堂。
“Who else are you waiting for?” (还要等谁?)新郎见新娘迟迟不肯和他并排站到布道台面前,还不时张望着门口,不禁疑惑地问。
“I’m wondering…hey,It’s him! Professor Roe!”(我在想。。。嗨!罗老师来了!他来了!)新娘看到教堂门口出现的人影,高兴地大叫起来。我这师姐就是无遮无拦。
我呆呆地看着师父微笑着走进礼堂,全场登时安静了。院长大人亲临婚礼,便是为这场婚姻献上了一份显赫的祝福。
他的目光如平日般落在我脸上,我不自然地挪开眼神,我不知道这会儿自己脸上已经发起烧来。
师父向新郎新娘贺喜时,神父换上洁净的金边白袍走上正中的布道台。“Father, we need blessing!”(神父,我们祈求您的祝福!)兴奋的新郎紧紧握着新娘的小手。
“Sure, my kids.” 神父从容自宽大礼袍中掏出已卷页的圣经。我的心突然砰砰直跳,这是真正的婚礼啊!由于来自同一母国,这个即将要告别单身贵族生活的师姐与我本也十分熟识,她与新郎的关系没稳定前曾跟我打赌我与她谁先结婚,她也扬言说如果我跟PAUL与她跟现在的新郎同时上地毯的话,就要和我在婚前夜一起出海享受最后的光棍时光,如今看来是做不到了,我的PAUL已身在万里之遥。同上地毯。。。唉,生活太突然,你真不知道明天的海浪会带给你什么。这是Tom Hanks在《漂流者》里说的,我在心里哑然失笑。
新郎笑盈盈地望向新娘,把自己的戒指攥在手心,挺直身体准备接受祷告。
“戒指呢?!”我忽听师姐惊慌失措地大叫,她忙乱地去翻所有的口袋,看样子是她丢三拉四的老毛病愈演愈烈,已经发展到这种场合了。“Oh my god, I missed my ring!” (我的神啊!我把戒指弄没了!)吓,还有这样的新娘!在场所有同学都大跌眼镜。
新郎看着新娘手忙脚乱的样子,操着半生不熟的中文结结巴巴道:“Sorry honey,我太心急了,没给你时间准备,你可能丢在宿舍了,如果明天可以。。。”
“No!”新娘马上叫起来: “NoNoNo!我不能给自己时间后悔,我不能错过你,我爱你,我要套住你!马上!” 师姐直白的爱情宣言把大伙儿都逗乐了,天象噗哧一声率先笑出来。
“用我的。” 平静的声音再度抚平全场的喧闹。我一回头,是师父。他已无声地在新人背后站了好久。
"用我的戒指。"师父说,一边褪下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递给新娘,"先用它顶一阵,完婚要紧。"我满腹疑惑地盯着他深黑的瞳仁,他今天很安静,特别安静,虽然他一贯也很静,只是今天。。。或说自打那日我从他身边逃走后,他就显得很有些不同往常的宁静。他一直戴在手上的这枚玉戒我早就看过,只不过今天它作了主角,我便忍不住对它仔细瞅了两眼,我平日里并不在意珠宝玉器什么的,这时只觉得那枚戒指的色泽质地有点怪异地数捻,再定睛一看,心口顿时锥痛起来!
我舍不得扔,要扔,师父自己扔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我忆起来了,再过一千年,我也不会忘,这枚汉白玉戒,那斑驳碎裂的质地。
师父这时看向我,他眼中有一种千秋万世的伤怀。我赶紧掉过脸,泪水已然轻易滑落。
“中国有句老话,”我听见师父的声音笑着,一派宁静祥和,“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天你们怎么都得完婚,误过好时辰就不妙了,来。” 师父执起新娘的左手,将戒指放在她掌心。我透过他含笑的眼睛,分明看到那深黑瞳孔后隐藏的空洞,“谢谢罗教授!”师姐高兴地道谢,转过身去喜滋滋与新郎肩并肩立于神台前方。
我不使自己去注意他,我听见他退开的脚步,我听见观众席上落座的声音。新娘一进门就拉了我作伴娘,这会儿我得站在他们身旁。我想回头,却有股力量从心底里冒出来阻止我。神甫开始祷告,仪式常规进行,一大段古典冗长的经文回荡在我耳边,只觉嗡嗡作响,好容易,熬到神父开始问," Ms, Hu, would you promise to love Mr. Deutsch, for better, for worse, for richer, for poorer,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我愿意她(他)成为我的妻子(丈夫),从今天开始相互拥有、相互扶持,无论是好是坏、富裕或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I do .”(我愿意)新娘的声音回响在耳边,这个嫁给一个男人的誓言,我也曾在METLIFE对PAUL说过,只是于婚礼神圣的殿堂上听来感觉愈加深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慨充盈了我的全身,哦,原来嫁人是可以这么简单的。
“ Mr. Deutsch, would you promise to love Ms, Hu, for better, for worse, for richer, for poorer,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我终于忍不住回头了,这是一场真正的婚礼呵!不知怎的我就是下意识想看一眼他此刻的反应,好像这对我来说有一生那么重要。我看到他,不出我所料他也正看着我,我逼迫自己坦然直视那双瞳孔里深深压抑的忧伤,即使它们清醒地告诉我,那段誓言对他同样产生了影响。我的心终究难逃一阵宿命的揪痛,那遥远而温热的痛楚瞬间又杀回眼角,我几乎在别人的婚礼上泪如雨下,我坚持不住,挪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