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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正道殇 ● 魂断窦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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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雪推门而入,放下银耳雪雁粥,却立在桌旁三步,盯着我手中九连环凝视良久,无意出门。
“何事?”我知她有话要说,浅浅一叹,将九连环收回锦盒,闭好。
“爹,小师叔当真要入秦陵去饮那不老酒么?”绛雪期期艾艾,语调中哀漠伤怀,一览无余,想是方才那番谈话,还是教她听去了大半。
“一念执著,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小师叔和师父。。。”却闻那头泣声隐隐攒动,再看绛雪,已是泪盈满眶:“若非当年为了救我,他俩根本就不会分开。。。”
我没来由心下一堵,却听自己打断她道:“当年你娘可曾下嫁那孤独求败?”
绛雪一愕,却是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我蹭一声从桌边立起,负手快步迈至窗前,只觉胸中一团真气隳突乱走,极欲突围而出,当下默念心法强势压抑,却又古怪地不欲控制。绛雪见我如此,急急补道:“可他们没在一起多久,后来独。。。。。。”我一掌推开窗页,飞身而下遁入林海山峦,“爹!”女儿的呼唤落在耳后,“在此等我!”我远隔长空吩咐她,不觉自己已声色俱厉。
连奔三个昼夜,第四日破晓刚过,终在西岭窦蓝山巅找到喝得酩酊大醉的独孤求败。
他尚不知自己死期已近,身边一地竟是大小千余酒罐,一路从山脚沿上云巅,莫不是他想活活醉死在此?
见我立于身前,竟是眉眼一抬,又昏沉沉睡去了,“站起来。”我冷冷告诫,声胜寒霜。
“你来作甚?”却见他浑浑噩噩,完全不将我此刻杀意放在眼中:“我不去找你,你却敢找上门来,不怕我杀了你,去陪那耄耋老儿泉下煮酒?”
“站起身来!”我厉声喝道,他总算睁眼看我神色,似欲起身,扶摇直晃间却又一踉跄坐倒在地,再望我一眼,竟突然爆发出一串深厚长笑,声如万鼓齐鸣,振聋发聩,直笑得群山乱颤,雪崩四起。
“罗玄,你是来寻我报仇的么?”他竟笑得失语。
“雁伏刀本不应染你这等污秽之血,可今日,我须用它替我座下孽徒讨一个公道,聂小凤纵然满身罪孽,殃及苍生,却也不容你趁乖肆虐,恣意凌辱于她。” 我沉声交待,刀柄在手,雁伏凶气澎湃,精辉四漾,倒映半山冰封。
独孤求败收住腔内大势,低下头去,笑意仍挂嘴角,脸庞上却不相合宜地呈现出一片戚沉苦涩,只见他对着胸前锦囊低声细语道:“二十年了,凤儿你听到么?他终于来为你报仇了。”
一声凤儿,听得我心火怒攒,小凤已过世多年,他如今意下尚能对她如此轻薄,足见当年该是何等无耻颜色!我难以克制仿佛深心处一隅净土被人玷污之感,长袖一挥便是横刀劈面,多年来未曾知晓自己尚能动怒至此。独孤本能提手握气,拦起功墙来挡雁伏刀气,然而来势太快,刀气深贯而入,只听咔嚓一声,似有器物碎裂音,他胸前锦囊掉落在地,从中应声滚出一枚圆型佩玉,汉白玉身,色泽润厚,望去甚是平常,白玉遭刀气横毁,落地便成了四、五块碎石。
独孤求败一见玉碎,竟不顾血染胸襟,神情大恸,仰天便发出一声凄厉清啸,一时间万里冰疆,瓊工雪峦,无不颤栗颤抖,摇摇欲坠,冰帽坍塌声远远传来。下一刻他已纵地而起,状如枭神,一掌五爪齐齐向我迎面抓来,这般打法本是甚不雅观,却见他此刻恍若失去心智般毫不计较,招式狂乱却直取人身要害,节节煞命,袖中散发之无形剑气再不复往日清澈长流,却是浑浊不堪。见他暴怒之下,印堂上一锭浓墨重彩的黑气时时散发于外,所发灰烟随身展动,在空中留下丝缕毒迹,我心中一愣,不想他竟同我一般早已病入膏肓,须臾便会踏入幽冥,何须我来动手?
自从首次见他,便注意到每当提及小凤,他便总对着胸前那枚锦囊自言自语,状若疯癫,若非见识过他身手,若说此人便是那令天剑空利、寰宇俯首、一生难求一败的剑魔独孤求败,还真使人难以信服。我提身跃上巅头突兀的一块展风石,浓雾中凝神细看下方动静,独孤求败也不上来,只顾俯下身子拾起碎裂玉块,东拼西凑,又哭又笑,当下心中生奇,定睛一看,却觉他手中拼接之玉型甚是面熟,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遍寻脑海,突地心中一泠,手中雁伏低了一低。
莫不是。。。那时,那块玉佩?
她数次三番跑进献宝,我三番数次用力扔出的腰饰玉佩。
“我花了一天的时间做的!既然师父不喜欢,我舍不得扔,师父扔了吧!”她嘟着小嘴儿,故作娇态地气咻咻,将缝上了这枚玉佩的男式腰带硬生生杵在我眼前。
我接过扔出门外,毫秒不间,听得玉佩滚地三番,玲珑环翠一路叮咛,那时,便已碎得彻底了罢。
“为什么?”东方已现鱼白,初阳探路,她的疑问却在耳旁幽幽响起,不复那日跺脚愤懑的张扬嗔斥,却是一派由地心传出的哀伤低落,我猝然一抖,莫不是白日见鬼。
独孤求败将碎玉捧在手中,抬头看我,那一瞬,眸中是难以言喻的悲伤不解,他道:“你便当真如此轻贱她么?”
“是你趁人之危,轻贱于她,逼迫她违背本心下嫁于你,今日我便取了你性命,还她九泉下一个清白。”我冷冷回应。
“轻贱?我轻贱于她么?”孤独闻言,低头喃喃自语,似有认真思量,顷刻又频频摇头:“不,我对她确有求切强夺之意,却是半点未曾轻贱于她!自从在这窦蓝山见她第一面起,我便知她虽青春年少,却已背负半生孽债。当年我在此独自参解十六化太微真局,因求胜心切走火入魔,多亏她路见相救,用紫薇斗数四十六周天格,以迷攻迷助我绕出心魔。中原三帮四派那帮杂碎,见我终被太微心魔所困,纷纷结党上山来攻,我当时心智涣散,周身穴道又被棋局锁住,一身功力无处可施,她便带着我四处奔逃周旋,从窦蓝至天山,东留到长川,整整一年,她未曾将我弃下。我有时心魔犯上便会神智昏乱,对她踢打怒骂,她却咬牙硬挺,为我度穴清煞,待我清醒的时日,她又会与我对弈而坐,日日用紫薇斗数导化我体内太微迷局,待我终于清肃灵台,胜化心魔之日,她却又不告而别。”
我望着独孤,他喃喃自述,深陷回忆,与我颇有三分神似的面上,竟现出一片柔情:“我却如何舍得她离开?若不是她,我纵然一身旷世奇技,也早被魑魅魍魉所害,天剑名不存,求败成求死。我在心魔盲胜之际,莫说衣食驿宿,便是口出整言也不成,整整一年,她不单日日助我清修祛毒,且悉心照顾我饮食起居,每日口腹之欲,自吃过她亲手菜肴,从此天下飨享,再无颜色。恢复神识后,因成功渡化了命中大劫,我功力反而更臻一层,从此能驭剑无形,还创出了独孤九式。那时,我年逾不惑,正是意气风发,年强力壮之际,见她聪慧灵颖无人可及,本性善良温存,貌胜天人,一年多来又与我朝夕相伴,患难与共,心下便由衷生出爱慕之情,从那一刻始,我便是打算将她当作了自己妻子。”
我心中一沉,原只道这孤独为人险恶卑劣,趁人之危,却不知他与小凤之间,还有这段曲折往事。
“想是我半生不知如何同女子相处,如何表述心意,追上她时,她执拗不愿同我回去,我孤独求败一生,何曾遇过如此挫败,想她照顾我时百般体贴迁就,见我病愈后却似完全变了个人,冷漠傲慢,任我如何挽留也不得,我心中一横,便强摄了她回窦蓝山,差人采物购礼,置备媒妁,硬要与她成亲。”
“成婚当夜,她却又趁我不备逃去,我一路追至镜湖,她避无可避,竟投入湖中,镜湖水源自窦蓝山巅千年雪峰,常人体质万万不可承受,她当时武功根基尚浅,被我救起时,已是周身冰赤,全无生机,我心神大乱,全力施功相救,总算招她回魂,替她除下身上冰赤衣物时,这才发现她肩负天蚕血咒之伤,胴体上且有妊娠之纹,方知她虽年纪轻轻,花样年华,却早已身为人母,历经哺乳。”独孤说到此处,双目勾勾地看我,似要在我身上凿出两个洞来,我眉阔皱紧,将目光挪向别处。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如她般处子美好,怎会有人对她下得天蚕血锁这等极刑?血魂之咒,大多用作禁人习武,难怪她体质如此孱弱,周身经脉损毁深重。待我发现之前,她身上血咒虽已除去,但留下的创伤却足以贻害终生。我也以为她是已有夫君,这才抵死不愿从我,当下心中羞愧难当,打算将她治好后送她返家。替她驱寒时,她深度昏迷,神智不清,竟紧紧抱着我,一声声地唤我,师父。”
孤独求败述至此处,声音颤瑟如簧,似是无力再站,他干脆一屁股坐下尘土,双肘搭在膝上,泪水汩汩而落。
我的心恍如被巨大冰锥狠狠捅破,慌忙闭眼,颊上两行冰凉,伸手一抹,竟也是泪下。
近期以来,我总是频频闭眼,先岳将,后魄军,再独孤,短短几日,如历几度轮回。我从不知她的生命中竟曾盛放过如许曲折灿烂,地动天殇,竟惹得这一个一个梦中人,经年不醒,亦步亦随。
“罗玄,你为甚要着白衫?”孤独求败摇摇晃晃,突然问我,旋刻又自言自语开去:“我为何要着白衫?为何那日偏偏着了白衫?若早知你最不喜白衫,我便是烧光了天下白帛,也不会让你错觉我与他有甚雷同。。。”醉眼熏跚间,泪水积重难返,嶙峋手指,直直指向我。
“原来从窦蓝山相见那日起,她便是因我身着白衫,与她师父年纪相仿,神貌相近,这才出手搭救,她昏沉沉对我说,她对不起她师父,引诱他做了他不可饶恕之事,犯下弥天大错,败坏了他一生清誉。她说那夜之前,她师父原本待她极好,是她自己害了师父,也害了自己,说若能重头来过,她再不会行将踏错,以致二人终生痛苦,也不会在事后不由分说便偷习武功,偷食大还丹,以致惹来师父震怒责罚。”
我心潮尚剧动不安,那厢独孤声音却已渐渐平复沉稳,他从地上缓缓起身,迎我而来:“我这才明白,原来她身上天蚕之伤,乃其师所赐,腹中胎儿,亦是其师所造,如其师在哀牢山那般为人师道者,今日却来寻我为她报仇,指我对她‘趁乖肆虐,恣意凌辱’。想我孤独求败一生,会当绝顶,万仞等闲,唯一所求,除却棋逢敌手、淋漓酣战一场之外,便是与如她般真心之人,携手遨游,长相厮守。我对她虽有僭越之意,却从未生非礼之举,她既不肯随我一世夫妻,我便要她拜我为师,甘愿倾囊相授,栽培扶植她完成心中大业,谁知,又遭她断然拒绝!理由倒也简单,她说自己可再拜千人万人,却独独不会拜我,只因我同你一般,喜穿白色,喜研术海,更同你一般,固执心深,不择手段。”
独孤一言至此,摇头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