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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正道殇 ● 八千命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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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我替绛雪止血换药、调息顺气,六钉锥魂极之凶险,对她的经脉早已造成损伤,加之她连日奔忙,与人争武,内息明显比从前羸弱不少。自我进屋后,她一贯沉默不语,想是还在介怀我将秦陵图交给完颜洪凯一事。六钉银针留在她身上的疤痕尚显新嫩,有两处恰也在双肩枷骨,我望着女儿背伤,不自主地想起当年哀牢后山,我在她娘身上亲手扣下天蚕锁骨咒的情景。小凤和绛雪都不会知道,当年我扣下的并非仅能阻人习武的普通天蚕丝,在扣住小凤周身经脉的同时,我还对天蚕丝下了比今日这六钉锥魂更为噬骨伤身的西疆锁魂咒术,只需小凤对习武之欲动念三次,体内蚕丝便会破骨出,钻心过,令她猝死当场。
三念,这是我给她的上限。当年小凤不知其中凶险,仍趁我离山寻访金蜥蜴时独闯哀牢后山意图突围,而那块置于后山通口,上书“闯山者死路一条”的石碑,便是我给她下的催魂令。了她心性如我,知她读后必会不顾封禁出手击碑,而那随之将她拖下悬崖的千藤阵,意不在杀,旨在清理。
我清了一辈子,清她的心,她的魂,她的血肉曾经,后路茫茫,可最终的结果,仍是活生生的一个女儿绛雪,今时今日坐在我面前,唤我爹,对我淘气撒娇,侍奉我晨昏洗漱,日毂炊香。我手突地一颤,眼前的绛雪背影仿佛幻化成她在哀牢旧堂转身跑去的娇俏倩丽,“我去做饭了!”玲珑脆音如珍珠溅落玉盘,心尖狠狠一揪,灵蛇剑的伤处似要裂开,一口甜腥喷在女儿背上,我眼前黑去。
待我醒转时分已是月光如水,却见窗边浅浅立着一抹清辉,入眼便顷夺了一室玉蟾光曌。
“爹,你醒了?”绛雪跪在身侧,喜极而泣,“你突然晕倒,我没有办法,只好找到小师叔来救你。爹,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没事。”我在她搀扶下坐起身,胸前还有隐约牵引的余痛,比方才昏倒时消减许多,魄军这才转身,目光夜凉如水,与他对视,知他已通晓一切,我借故支开绛雪:“爹肚子饿了。”“是,我这就去给您做粥!”绛雪领命急急奔厨室去了。
“你毒入盲髓,大限将至,即使你凭借内力深厚,日清丹台,最多也只得三年性命,为何不早告诉她,也让她有个准备。”魄军待绛雪身影完全不见,适才开口。我心中释然,这魄军果不简单,绛雪伴随我身边数十载都未能发现我身上毒征,他须臾便已知晓。当年我被小凤下了金蜥蜴之毒,在血池中一避便是十六年,血池内岩浆翻滚,磺毒流窜,周年不见天日,我为将金蜥蜴剧毒逼入双腿,不得不日日进入硫磺池驱毒,年长日久五脏六腑早已毒根深重,出得血池后虽因祸得福,被言临浦九发毒针射中,反与体内金蜥蜴之毒相生相克,互为牵制,却始终只是牵制而已,二毒实则从未消失。
而十数载前,绛雪跌下碧落寒潭,我入水救她时被潭中异兽望月鳝咬伤,此毒见血即融,终生不可消去,初时还可以内力压制,谁知我因内脏遭受血池硫毒颇深,一□□毒时未能控制攻向,令鳝毒打破了体内毒素平衡,导致先前中下的两种剧毒连同望月鳝毒齐齐反噬自身,这些年我一直在深夜以针灸放血疏导,却终因年迈体衰,加之五脏本已受重重硫害,便愈来愈难抗拒体内毒发,近来心魇一起便极易呕血休克,个中原因便在于此。
“该来的总会来,何必多惹她些伤心时日,我如今只愿陪她安心度过剩下的日子,便是福气。”我看向魄军,他瞳仁颜色极为轻浅,让人望去放佛下一刻便会飘渺作化:“你既是冥岳中人,当知聂小凤同我的关系,缘何还要救我?”
“我离开冥岳时,绛雪还未满师。”魄军淡淡作应,“神医既已无事,在下告辞。”
“你既知离开冥岳,弃暗投明,为何如今却要生助金人夺取江山?”
魄军闻言转身,眸中闪过一瞬微愠,四目相对,他语调又趋缓沉,道:“我助完颜一氏入得秦陵的原因,与你所想全无干系。”
“那是为何?”我本能之下,竟觉出与她有关。
月光幽幽,于此间争相与魄军青衫点滴相融,许久,“我要入那秦陵,非借助金人兵马之力不得。”
“你要入秦陵作甚?”莫非他也为秦陵中百般密器?
“只为一物。”
“何物?”
“一壶酒。”
一壶酒。心下一笑,我起身离榻,他既是不愿说真话,我又何故追问。
“神医相信佛道轮回,往生新土么?”魄军突然开口反问,我一怔,随口接道:“鬼神之说,不外如是罢了。”
“我见过,我十岁入冥岳,十七岁时她让我离开。从此我独身游历万水千山,荒烟大漠,九疆云川,塞外重洋,世人见过的,我了如指掌,世人未见的,我稀松平常。在西疆漠北之地,三生宫前,我曾亲眼目睹禅宗佛陀羽化真身,为一对战死疆场的父子之遗孀指引来生路。那女子历时七年,穿破七双铁鞋,终在千里之外找到了当年的夫与儿,他们已转生为一对兄弟,寄养在黔城道观,夫妻子三人重见之日,三伏天飘六月雪。彼此相对,素昧平生却泪流满面,前生往事一一细数,分厘不差。”
望着魄军落寞轮廓在月影中晕化,我一时却也不明所以地哀伤起来。
“自从得知小凤过世后,我便希望能活得长久一些,能找到她的下一世,如果足够幸运,我也会像那名寻得转生夫儿的女子般,这一回,我再不会任她弥足深陷,不会让她独身闯荡,我要时刻牵着她手,再不要一个人看日落斜阳,听晨钟暮鼓。这一回,她纵是再赶我千次万次,我也不会离开。”
我突然闭上眼,什么都明白了。
世间自有痴儿女。
“即便人有重生再世,这同你要入秦陵有什么关系?”不知为何,内心竟生出一丝深刻探究。
“数百年前,秦王嬴政为巩万世帝业,曾使仙道甄丹率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周游列海,寻访长生不老药方,谁知寻得药方之日,便是那一千童男女葬身殒命之时,原来那药方所需,竟是八千童子的首滴心头血。除去甄丹带走的一千童子,始皇帝已在国境内斩杀了七千孩童,中原内外一时已是城中无稚子,膝下不遗骨。然而人数不够,始皇便勒令甄丹就地斩杀那一千孩童,甄丹抗旨不遵,连夜带领千余少年出逃,至东瀛留州,一行人被始皇军舰发现,捉拿归案,后甄丹被车裂,一千童男女遭剖腹剿杀,各取心头血一滴,汇入七千童子血中,以太鼎真炉炼制整整一十七年,终炼成了一粒十世不老丹,化入天山新雪,制成神酿,始皇帝赐名‘不老酒’,从此藏于秦皇陵墓最深廷。”魄军缓缓道来。
我蹙眉不语,已隐约猜到他要入内陵作甚。这个魄军,莫不是走火入魔至此了么?
“可是那不老酒乃集天下冤屈所成,雏魂新鬼,最是狰狞可怖,有传从此之后,每隔一十七年的月满之夜,始皇陵内便会传出八千名阴童嗥哭,哭声凝聚怨气成型,不断击打陵内的汗血曌璧,致使璧上月光飞溅,从陵外看去,就好似五色流光从陵内散出,多年间引去不少好事之徒,却纷纷添作了陵中新鬼,终生陪伴那些无端殒命的孩童。正因如此,嬴政致死也未敢饮下那壶八千命酿的不老酒。”
“既知是八千童酿,你还要去饮?”我冷冷出声。
魄军正色看入我眼中,一字一顿:“甲之砒霜,乙之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