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叹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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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城外。
初夏的午后，艳阳当空，万里无云。
郊外层层叠叠的松林绿涛，原本消去几分暑意，却被纷乱的蝉鸣打散。
一袭翠绿华裳此刻正倚在一颗参天古树枝杈上，负剑闭目养神。
金色的阳光顽皮的穿越过那枝繁叶茂的阻隔，顺着空隙投射下来，撒在脸上，明明暗暗一片斑驳。深凹的眼眶，小扇般浓密的睫毛弯出两道阴影。白净的面庞，丝毫没有快马兼程的疲倦之色。如墨如珀的发丝铺洒在肩上、胸前，偶有微风拂过，丝丝的随风轻扬。
远处的马蹄声……近了，又近了。
符亦呈不由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整顿了一下情绪，纵身跳下树来，随手摘了一片叶子，延至嘴边，轻吹，悠扬干净的调子即刻从他淡淡的嘴角倾泄而出，混揉在午后暖暖的催人欲睡的柔风里，传遍整个树林。
急急勒马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几声马嘶啸过后，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急切道：“你们在此等候，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能离开此地！”
符亦呈丢掉叶片，轻轻抬起眼睛。急促的脚步，挡路的树枝被拨弄的哗哗作响。那黑色武衫出现在眼前的一霎那，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亦呈！真的是你！”覃非定睛怒视，疾步上前，语气急切焦燥，却是明显的如释重负！
终于见到他了！覃非攥紧拳头，咬紧牙关。
将近十天食不知味，焦躁不安，心一直悬在半空，乱的什么也做不了，只知道一刻不停的赶路！此刻见到他，真是恨不得上去给他一拳，狠狠的揍他一顿！
他也说不清，此次主动请缨，立下军令状一定将储君和暗影捉拿回朝，到底是为了谁？他只知道，那日回到府里，亦呈已经不在，桌上“勿念。勿寻。”四个字，结结实实的给了自己当头一棒！
符亦呈！这个任性的人！甩手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么些年，这次难道还想从他眼皮子底下再次一走了之！
他恨得咬牙切齿，恨得简直发了疯！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腿脚，马不停蹄的入宫！待看见暴怒的交皇，一切的一切，终于算是明了。
他从小保护到长大的储君，还有他的爱人，一个为了心中所爱，一个为了血肉亲情，这种背叛，高高在上的交皇不懂也不需要，可是他覃非，是不是也能如此轻易说不？
深深的无力，一边心忧如焚，一边还要让交皇不再生疑，除了撂下狠话、立下军令，他简直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行军打仗，甚至哪怕是独挑敌军大营的时候，他覃非也从没皱半下眉头！可是这次，他说不清，只是隐隐直觉感到，自己若不追来，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所以他来了，带着四名忠心耿耿的精锐死士。要什么样的结果，他不清楚，他只知道，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再让那人从自己眼前逃走！
岁月催人老，光是想想已经错过的光阴就觉得快要窒息。还有多少相聚的时光，能承受得起再一次失去……
“符亦呈！”滚滚的怒气，阴郁的眼神，紧锁的剑眉，生气的话儿出口的时候，连覃非自己也有一刻怔忪。
有多久没有这么连名带姓的喊过这人的名字？
思绪突然被打乱，飘回十多年前，覃非第一次随父亲入朝。金碧辉煌的皇宫，他好奇的打量、张望，处处都溢满富丽的新鲜，一切都透露着威严的陌生。
熠熠生威的大殿上，交皇坐在高高的盘龙宝座上睥睨四方，覃非和父亲谦恭的臣服在他的脚下，向他宣誓自己的忠诚。
所有的人都卑微恭敬，诚惶诚恐，只有一个人不同。
那个青衣少年，气宇超然，扬着眉毛的持剑立在交皇身边。神采飞扬，落落大方，与他的气定神闲相比，殿下的人都显得那么仓皇莽撞。他慧黠的微笑，仿佛周身罩上一层淡淡的光芒，叫人只一看就无法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
覃非到现在还能记得，青衣少年昂起的玲珑脸庞，与他说的第一句话：“我叫符亦呈，你叫什么名字？”
覃非在多年后的很多个睡不着的晚上常常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总会在心里默默叹一句，那也许是那人最无忧无虑，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了，交皇的宠爱，显耀的家世，不可限量的前途，还有满满的豪情壮志。
可是，后来……
后来，相聚的地点从大殿，暖书房，到酒肆，郊外，军营，关外。称呼也从覃兄、符贤弟，到覃非、亦呈，再到无需任何称呼，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心意相通。覃非常常觉得，自己之所以能撑过这么多个独自一人的日日夜夜，全靠那段堪称甜美的回忆。再后来，好像就是从自己无缘无故成了别人的父亲开始，甜美的记忆急转直下，渐渐变得又苦又涩……
复杂身世的重创，手足情深的羁绊，青衣少年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少，越来越少，那双原本华光四溢的瞳眸，日益黯淡，挥斥方遒的抱负，不知不觉中幻化成指尖散沙消散于无形无影。
他第一次甩手离开的时候，覃非气得简直发了疯，也暗暗下定决心，散了就散了，决不去找寻！然而，只有决心远远不够，食不知味，睡不安枕的滋味，骗不了自己。
可即使翻遍了大交的每个角落依旧找不到那个青色身影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远远没有想象中坚强。覃非一直觉得那是自己最痛苦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怀里抱着已经痴傻的印月，心里的思念和哀伤成河，成江，成海。
所以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哪怕明明知道他是为了印月才回来，自己也只能那么小心翼翼。功勋显赫、战绩卓著的大将军如他，卑微的连自己也觉得惊讶。
他要带走印月，可以！他要隐居，可以！他不想教印月武功，可以！哪怕已经隐隐预感事情会发展的脱离轨道，可还是什么都依着他。现在回想起来，覃非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无可奈何的饮鸩止渴的囚犯。可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没有别的选择，只为能留下他……
可是这次！他还是这样轻易的离开，说走就走，甚至连当面道别都不肯！覃非只能苦笑，这近十日马背上一刻不敢休息的奔程，他知不知道，自己过的度日如年。
一边浓浓的灰心失望，一边忐忑不安、从心底害怕。
此刻他竟意外的突然出现，还用熟悉的歌调通知自己，覃非惊喜莫名，可也无法无视那一丝悄悄的疑惑。
“你记不得你答应过我什么！”无论怎么想平复心情，还是生气！从怀里掏出那张只有四个字的信纸，狠狠的扔在地上，冷笑，暴怒的声音响彻整个树林：“勿念勿寻！好一个勿念勿寻！你心里我算是什么！”
符亦呈目若寒星，焦潋的墨瞳只微微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微光，片刻即消失殆尽再无情绪透露，语气平静：“我听说你立了军令，要带印月和敬阳回去。怎么偏偏是你？”低眉，轻轻哼笑一声，几不可闻：“我原以为你是最能理解我这么做用意的人，没想到，竟然是你追来？”
覃非有一瞬的凝滞，然后无边无际的失望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在身体各个角落潜滋暗长！他竟然这么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几天是怎么过的！
他眼里只能看得到那个身世可怜的弟弟，其他都变得不重要。印月诚然可悲，可是为了他抛弃皇位不顾的敬阳，还有此刻的自己，谁不是可怜人？
狠狠的咽下一口苦涩，缓缓道：“是啊，你从来说走就走……亦呈，你发现没有，这些年我一直跟在你身后，你决定去哪里，我再追到哪里，匆忙的都没有时间问问你，为什么走，走到哪去……”
符亦呈身形一震，眼里的光芒剧烈的颤抖了一下，抬起时，远远看去，星光闪闪像是能盛的下整个宇宙：“我早就后悔了。”停住，迎着覃非一脸惊讶，苍白的脸上虚虚一笑，“若是早知道自己是符门人，你与我之间根本就不会开始。”
那种心如死灰的表情，那种无欲无求的眼神，覃非觉得自己的心简直要被揉碎了，他想大吼，想咆哮，想冲过去就这么带走他不顾一切！
可是终究是已经过了少年冲动的年纪了么？而立之年了，道义、责任，家国天下，生生拽住自己脚步的，究竟是什么？
“亦呈……”还要解释么？人海宦事里沉浮久了，久到连心意相通的感觉遥远的像上辈子的事。
沉沉的叹了口气，还是开口：“你们这一走，圣上震怒，岁都已经大乱！命我前来带敬阳和印月回去，也是必然。你事事通透，独独遇到印月的事情，就开始犯糊涂。这么一走了之，难道圣上会放过你，放过印月么？！”顿了顿，“可既然已经出来了，亦呈，我知道要说服你和我一起带他们回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既然你，决定要天涯浪迹，那么……”
满腔浓浊的苦涩，几乎要把覃非掀翻在地；之前所有心烦意乱的源头，会不会是因为早已预料的这最后的结局……
“那么你就好好带着印月藏起来吧！敬阳我必须带回去，然后，会帮你们尽量拖延圣上的追捕，直到……直到我无能为力……”
纵使再想，也不能留住他了么……越来越清醒，他在身边和他活着，覃非别无选择。
符亦呈绝没想到眼前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一直是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真英雄！说出这么摧折人心的话，是打从一开始，就打算放弃了吧……
他是不再相信自己的心了，不再相信自己对他心意。符亦呈惨然一笑，这命运呵，从头到尾都是一盘死局。
终于是站在对立的两方，他甚至都不问问自己，就选了退出。
成全。
多少年了，对自己的决定，他习惯性的让步，从不说半个不字。可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想，为什么会常常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风筝，不论飞到哪里，线还牢牢攥在他的手中，哪怕飞出千万里，心还是踏实，始终有那个等待自己的人。
符亦呈狠狠的咽了一口唾沫，他已经受够了！这让人不堪重负的身世、责任，已经把他们两个折腾成了什么样！
这一次，他真的猜错了。
无论如何，让他为自己活一回吧！
符亦呈仰起脸，微笑，如此明媚轻巧，让覃非瞬间恍神。
“覃非，敬阳和印月不会回去，跟你会去的人，是我。”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