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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浓月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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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しきに命をかふるものならば死にはやすくぞあるべかりける”
——《古今和歌集•卷十一•恋歌一•佚名•无题》
此情与魂梦相牵,怎当不思量,若一死之易,是人间天上。
且说那清若丸与维盛二人,送走两位高僧之后便折回了方才的小阁。只看见清盛相国坐于廊前,对月独酌,小几之上略有酒菜,不知喜忧。见二人过来,清盛相国道,“两位大师已经走了?”
“正是。”维盛秉道。
“也好,维盛今日辛苦了。”
“不敢。”
“恩,你先退下吧。我有话与清若丸说。”言语之中,不着颜色。
维盛也不好再问,望了望清若丸,示意他不必担心,便出了阁前的小院。而这边,清盛相国也微微让过半席之地,让清若丸坐到身前。
虽说这清若丸深得清盛相国喜爱,却也从未这般不必礼节的同席而坐,便细声道,“清若丸还是站在这里好了,不知大人欲问何事?”
清盛相国稍稍一愣,叹道,“吾人戎马一生,世人皆道吾多做杀戮,不愿亲近。难道清若丸也这般想?”
“清若丸不敢,只是长幼之礼不可不顾。”
“长幼之礼的话,清若丸当叫吾人伯父大人罢。”
清若丸面色微赧,愣在当处。
“今日不说尊卑,不谈长幼,可好?”依旧示意清若丸近身前来。
点点头,轻轻走到清盛相国身前坐下。
蛾眉月下,夜色渐浓。点点寒风骤起,吹落樱花纷乱如雨。这月影之中,一老一少,仿佛多年的知交故友,在这样清寒的时节里,冷冷的小院,竟让人莫名的温暖。
“清若丸今年可是九岁?”
“正是,过了这个春天就十岁了。”
“正好的光景啊,青春年少,翩翩心思,倒是让吾人羡慕不已。”
“伯父大人可是过了花甲?”
这乍变的称呼让清盛相国心中一暖,答道,“不错,恍然却垂垂老矣。仿佛昨天还如清若丸这般,可转瞬之间便是行将就木之人了。”微微一叹,若有所思,却突然道,“清若丸能说说母亲么?”
母亲,明明是这般亲切的字眼,却为何如此遥远;明明是那样熟悉的人,却为何如此的陌生。似乎很多年没有叫过母亲了吧,从那一年她离去以后。那时候,应该只有五岁吧,也是这样一个落樱如雨的夜晚,一抹抹浮云间时隐时现的月色淡淡的落在母亲的床前。
印象里从来都是如月般华美的母亲,为何今日却这般无力与苍白。没有丝毫血色的面颊之上,不着脂粉,细细的眉不见了昨日的秀美,淡淡的唇没有了曾经的明艳。呆呆的站在床前,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母亲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说话……
回忆中骤然清醒,清若丸正欲为无礼而告罪,却看见一旁的清盛相国自顾的饮着酒,并无怪罪之意。而看见清若丸望了过来,只是浅浅一笑,“清若丸很爱母亲吧。方才可是念起了她?”说罢,伸出手抚过清若丸的脸颊。
难道竟落泪了么?不是答应过母亲不再落泪么?不是对自己说要坚强的么?为何却会如此的不堪?……只是,那双大手可真是温暖呢,便如他此时的笑颜。
“清若丸失礼了,一时间想起了母亲离开前的模样……”
“哦?她离开的时候,并不痛苦吧。”
痛苦么?似乎是不痛苦吧。就那样平和的睡了那么多天,即便偶尔的醒来也并不说话,只是那样慈祥的看着自己,再沉沉的睡去,直到那个月圆的夜晚。
“母亲是微笑着离去的,我一直觉得母亲只是睡着了而已。”
“是啊,不就是睡着了么?”清盛相国缓缓地举起手中的小樽,对上那蛾眉新月,道,“浓月……此刻……安好吧……”
浓月,浓月姬,母亲的名字啊……很多年没有听人提起了,在家里,这是个莫名的忌讳,从来没有被提起过,虽然自己知道其中的原因。既然大家都不愿意提起,那就深深的藏在心里吧。母亲,只要我记得就好。只是,今天,从他口中听来,却仿佛早春初融的冰雪,沁入心田。
“母亲应该已经往生极乐了吧。”
“是啊,当年的初见仿佛就在昨日,却不想已经阴阳永隔了。”
“伯父大人很早就认识母亲吧。”
“十二年前,藤原左府①的连歌会上。”清盛相国小呷了一口,继续到,“浓月一袭浅白的直衣,衬着金色光泽的乌帽子,朱红的指贯②之下,赤着脚,”别过眼,望着睁大着眼睛静静听着的清若丸,细细一叹,“那一日,她跳了几曲吾人甚爱的白拍子③,后来还是藤原左府说她弄笛一绝,方才有幸听见那天籁一般的笛音……那笛吹得可真是好啊,淡淡的宫调之中不着痕迹,却入人心脾……”
那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戚的眼神,便仿佛那胧月夜下的母亲。银辉般的月华洒在母亲的床前,淡淡的油灯昏黄而无力。记得被醒来的母亲唤到身前的时候,只知道傻傻的哭吧。也是那样,轻轻的拂去颊边的泪,母亲就那样淡淡的笑着,看着自己。
“你见过母亲跳白拍子么?”清盛相国猛地转过身来,问道。
“嗯。教过的。”
“《胧月之夜》,这一曲会么?”言语之中,竟有些急切。
“会,只是应该没有母亲跳的好吧。”《胧月之夜》啊,母亲最喜欢的曲子。
“那可以为吾人跳一曲么?”似乎清盛相国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
“好吧。”母亲应该是会同意的吧。
清若丸站起身,接过清盛相国递上的蝙蝠④,在轻声的唱词里,缓缓的舞了起来。
“薄日入暮,天野如霞。夕月新浮,风余闲香。村町火影之暗伏,蝉蛙掩映。森色胧月之辉张,长歌远扬……”
不知道为什么,真的很想还原当年母亲教自己时的模样呢。只是,这心境却是怎样也不会相同的吧。
一曲唱罢,清盛相国痴痴的望着眼前的少年,五味杂陈,浮于心际,却无一言。只是将清若丸递回的蝙蝠插于腰间,然后自顾的饮起酒来。
他也是有苦痛的吧,虽然外人看来是那样叱咤风云的人物。突然很想念母亲,突然很想去抱抱那位鬓角已是点点星白的大人。
“清若丸可以抱抱伯父大人么?”脸上灼灼的发烫,应该很红吧。
清盛相国稍稍一愣,随即大笑,张开了双臂。清若丸靠上前去,轻轻的环抱住眼前的人,却只是片刻,便退出身来。其实是不敢贪恋这样的温暖吧,这样不应当的奢望。其实也只是想尽可能去安慰那位大人吧。
些许的尴尬之后,清盛相国指着小廊尽头,屋椽上的一串小小的铜铃,说,“这个是你母亲留下的。十多年了,吾人未曾相易。”
顺着清盛相国的手,清若丸看见了那个在夜风之中,轻轻摆动的小小风铃。站在那样的地方,感受着风雨飘零,应该是母亲所希望的吧。即便不能如飞鸟般冲出囹圄,却可以静静的,站在是非以外,与落樱相伴,看云卷云舒。
清盛相国起身走向那风铃,怜惜的取了下来,道,“物归原主吧,清若丸肯定会喜欢母亲的东西的。”说罢,递了过去。
“这是母亲送给伯父大人的,应该由大人保管。母亲应该也是这样想的。”虽然很喜欢,但是固执的觉得,母亲肯定会和自己的想法一样。
清若丸轻轻的让过清盛相国,却分明的看到那从来不着颜色的面颊之上,闪过一丝寒意。来不及细想,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迅速的抱起,反递向了身后。似乎那高大的身躯想为自己挡过什么,难道……
回身望去,只看见月色之下,寒光骤闪,一排忍镖正直直袭来。
[注]
①.左府:官职,左大臣的通称。
②.指贯:日本公卿贵族所着直衣之下的部分。
③.白拍子:平安末年,日本公卿贵族中盛行的舞蹈。
④.蝙蝠:日本公卿贵族所执纸扇的通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