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尽·红尘》明月为记

92、九十一

　　江南镇名桃花雨，塞北城秀瑶阳溪。
　　这句话便是意指南北并称的桃花镇与瑶阳城，北方的瑶阳以温溪秀美，多出佳丽闻名于世，桃花镇青埠天然接引地热，桃花四季常开，景色绚烂非常，为当世奇景，而此地除了桃园，更出名士。

　　桃花镇很漂亮。

　　人们的笑容甜婉亲切，举止从容优雅。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浓浓地、深深地、厚重深远地气息，虽然它的表面简单而秀雅。街道也不是笔直的，左转右弯，不时让人惊喜。白墙乌瓦，墙壁上有氤氲的湿气，远看却像是江南的水墨。
　　“这就是桃花镇！？”
　　所有第一次到这个地方的人，都或肯定、或疑问、或惊讶地自言自语。
　　燕三引大家到一户人家，打开门户，里是简单的院落，一个老态的仆人，口中称少爷，同竹风一起已经等了多时。众人恍然，原来江湖闻名的大盗燕三也是出身于桃花镇。
　　竹风将众人安顿好，独引挽宁来到自己屋中，倒好茶，二人对坐。
　　“姐姐过的好吗?”
　　“自然好”竹风一笑，动情地拉住挽宁的手“这其中多有你的功劳，我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她浑身上下衣着朴素，谁还能看得出她曾是凤凰城最相思的头牌呢?有一个院子，有一个两情相悦的人，便是曾经顾盼生辉，倾绝天下的竹风最向往的事情了。
　　“竹风姐姐，你真让人羡慕。姐姐若非要如此说，我倒觉得羞愧，绵薄之力岂是为了报答？”
　　竹风点点头“我也知道你并非为了报答。我流落风尘多年，看透世事百态，这世间不乏良善之辈，但却绝少超脱世俗偏理的人物。纵然对我爱之怜之，可都不免心底鄙夷，并不看重。然而我遇到了你和三哥，是我一生幸事。但……”
　　她摇了摇头，苦笑着站起身，沉吟许久，才又道“我已经知道王公子的身份。攀附富贵本来让人向往，可我却不以为然……我本期望与三哥一同离开，但他受此大恩，虽然王爷早已言明不会留难，他却怎么也不肯离去。情儿，侯门似海，而且……恕我直言，王爷为人深不可测，只怕早已经洞悉三哥的弱点，更利用自如，我担心总有一天三哥会遇到危险。”
　　“姐姐可是想我向王爷求得什么承诺么？”
　　“不，你会错意了，情儿，恰恰相反……你与三哥都真心待我，所以我不但担心他，也同样担心你。六王爷身份非凡，周边佳人无数，这也倒罢了，只是身处高位的男人往往更心恋权势，心底里也绝难再放进别的，这样的男人怎么会一生一世的怜爱一个女人呢？你又是这么温和善良，艳丽无匹，既不知谋划又遭人嫉妒，若是有一天失去了宠爱，只怕是境遇艰难。我嫁与三哥，不管如何都必然同进同退，同生同死，可是我却希望你能得到一个好的归宿，有一个一辈子的依托。”
　　挽宁听了竹风的话，只是不语。
　　“看来我的话说得突兀了些……我只告诉你，男人的甜言蜜语，男人的誓言许诺，很少会是真的，都是些一纵而逝的东西。浓情时千般都好，一旦无情了，便会弃如弊帚。”
　　“姐姐——”
　　“你若有机会，姐姐劝你离开。”
　　挽宁清澈平静的双眸忽然搅动变幻，她慌乱地站起身，逃也似地向外走去，步伐凌乱。
　　“情儿！”竹风忙追去，可挽宁却挣脱了她，显得更加惶乱，疾奔而出。
　　不管竹风的话是对是错，却都清晰地点出了挽宁该做的事情，那便是离开，离开……

　　此处不比王府森严，推门而出即是街市，悄然离开也许并不难。或是擦破指尖，以灵血画出渡仙人所授传信咒，师傅一至，则万事迎刃而解。
　　挽宁立在檐下，她可以无所牵挂，却不能不留恋屋中那个人，想到这，只得叹了口气，推开书房的门。

　　此行桃花镇并不是为了青埠桃园的奇景，而是为了凌云寨桃花会，桃花会，听起来像是文人墨客的聚会，确名副其实的江湖盛会。到时候，江湖各路的英雄豪杰都会齐聚桃花山凌云寨里。事实上现在桃花镇上已经到处都是江湖中人。然而，桃花会在即，佑霆和佑忻却又必须困于书房之内，思考另一件事情，那便是京城传来的消息。
　　朝廷的消息，王府的消息，来自各种渠道的消息……吴瑞里里外外忙碌不停，依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但眼睛里却透露着着急，大约，他们遇到了什么难办的事情。
　　也许皇上不高兴？
　　帝王之心，难猜——佑霆确实是刚刚从一连串惊险的事情中出来，又掉进另一连串波谲云诡的朝廷纷争中，比明刀明抢的追杀，这些更让人惊心动魄！

　　此时远在凤凰城的梁府依旧被围，但原先吴敬宇的军队已经被替换。前些时候，皇上接到佑霆和梁有德分别所写的折子，雷霆震怒。梁有德是谁？堂堂朝廷坐镇一方的二品大员，封疆大吏，江南七府总督，朝廷是将天下的膏腴之地交给了他，可是，他做的事实在不能让人原谅。除了贡品案，梁有德的奏折里详细叙述了这些年来他所作的事情，买卖官员，纵容门人，私刮民财，倒卖贡品，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品行败坏……
　　除了武侯不臣，他都说了。
　　然而，这才让永德帝难以置信。梁有德，这个比他还要小两岁的人，是跟着他从十几岁就军武出身，身经百战的人啊。梁有德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将永德帝从死人堆中救出，他对当今皇上有着救命之恩！从龙入京的老臣，就因为这层关系，永德帝赠他诚忠的二字，每每念起他来，就会赐这赐那，逢年过节更不用说。
　　可是……
　　不过永德帝很快平复了下来，他将梁有德的奏章，删改了些，去掉被揪出的其他官员的名字，写成邸报，发了下去。
　　朝野哗然，人们的矛头，从评论宁亲王私自调动地方军队，私围官员府邸，超越钦差权限的事情，转而变成了对梁有德痛心疾首的攻击和咒骂，大家都知道，反正梁有德死定了，说他准没错！别的呢？先放放再说。
　　第三天皇上下旨意，钦差周全周大人就火速出京，赶往凤凰城。这位雷厉风行的周大人，他的差事是监督梁有德退回赃物，不该有的财产一律充公，当然，顺便彻查一下梁有德奏章里牵扯出的不法官员，是否属实。
　　这一下，那些心中有鬼的大臣们坐不住了。
　　可是，周全又是个出了名的死硬派，他这个人高傲的很，你去拜访、去套关系，没有皇命，天王老子也是闭门羹。
　　这下子，大家的的目光又围着眼睛朝天的周全转了。
　　不过，细心的大臣还是会发现，周全的差事和两位皇子虽然名头不一样，可内容上有冲突。周全去梁有德家，没收不法的赃物，这是小事一桩。另一件，是彻查与梁有关的官员。要彻查谁和梁有关，当然要找证据，一找证据那不就是在查案了么？贡品案也在其中啊！
　　难道，皇上不信任两个皇子？
　　两位皇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这么多天里皇上非常震怒，可就是对两位殿下办差的好坏不置可否，什么意思呢？

　　不管大臣们怎么想，佑霆这边已经摸不到头脑了。
　　朝廷的风到底往哪儿刮呢？
　　奏折上去，就被留中不发，他觉得很奇怪。更奇怪的是，自从他的奏折递上去，皇上就开始把有关这件案子所有的奏折都原文誊写一遍，发给正慢慢行驶在回京路上的钦差舆驾，再由舆驾那边转到桃花镇。
　　全国的奏章啊，一开始少些，有的弹劾他，到后来就如同雪片一样，天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弹劾梁有德？每一篇都写得洋洋洒洒，长长一段，佑霆读得头晕眼花，却又不能不看，可是，这些原文，连朱批都没有，这些他读来干什么？

　　这些奏折都是各地的官员上给皇上的，皇上怎么要他看呢？
　　皇上对于他的行为到底满不满意？
　　皇上是怎么想的？自己不动声色，却要他发表意见，这个意见该怎么发表，这个回应的奏折该怎么写？又该什么时候写呢？

　　佑霆的眉头整日紧皱，他踌躇犹豫，甚至想马上动身回胜京，起码那里的消息更灵通。可是，他也只是想想罢了，他不能因为着急半途而废，凌云寨之行是他彻底压制住武侯所必须走的第二步……

　　吱——
　　挽宁推门而入，手里端着她亲手做的粥和点心。
　　吴瑞的眼神一直盯着她，可挽宁目不斜视，福了福身,先把粥端给独自坐在椅子上的吴瑞。
　　“吴管家……”
　　“不敢当。”吴瑞冷冷地回。
　　挽宁便转身向里。
　　佑霆坐在软榻上，半侧身，手肘支着榻上的小桌，左手放在下颌旁，四指弯曲，一根细长的中指独搭在唇边。如果不是拿着奏折，聚精会神，眉头深锁。他的样子真的很像是个忧愁的翩翩公子……
　　佑忻就洒脱得多，他盘腿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领口的扣子也没有扣好，脸上显出无奈的表情。一眼看到挽宁进来，疲惫的面容上立刻换上笑，朝她招手。
　　“挽宁，你来了？那是做的什么？”
　　佑霆此时才有所觉察，忽地抬头，看见挽宁眼神登时一亮，身子微动，不由自主地想要站起，可想想吴瑞与佑忻还在此处，便又安坐下来。但他的神色流露出欢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挽宁低首，将碗碟放在一旁，手在袖中狠狠掐了自己一下，虽然心疼，可抬起头，仍只向佑忻露出明若春花的笑容。
　　“冰糖莲子粥，清火气，多吃一点儿吧。”
　　“唉！我是有些上火了……嗯，真好吃”佑忻哈哈笑着，接过粥，又道“丫头，说实话我刚刚走了神儿，还想着你昨晚没弹完的那首曲子，左思右想，续了几段都不好。过会儿用过饭，咱们再来！”
　　挽宁秀目微嗔，又嗔中含笑，点了点头。
　　佑霆紧抿嘴唇，将自己注视在挽宁身上的目光再次投向手中的奏折，他怎么会感觉不到挽宁这几日来的变化呢？她对佑忻关怀备至，对自己虽然谨慎周到，两者滋味却截然不同。可佑霆没有明显的表示，一面是在赌气，另一面他也确实被朝廷的风云变化压得筋疲力尽，透不过气来。
　　可越是心中不快，他越希望挽宁能入平时一样，慧黠地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让他们哪怕变回从前的样子。
　　然而，就在他注目于奏折而心猿意马的时候，挽宁已然转身准备退去。
　　啪——
　　佑霆手里擎着的奏折摔落于几案。
　　他咬牙嘶着气，面上显出痛苦之色，闭目晃了晃头，痛苦之色又加深几分。
　　“六哥，莫不是伤势又发作了？”
　　佑霆不答，只是伏在案上，许久紧绷的肩头缓缓松懈，竟低声嗤笑道“没什么……”
　　“这——这两天夜以继日的看奏折，可不是第一次了!”佑忻显得分外担心。
　　“王爷，身体要紧，小人替你把把脉吧！”吴瑞也紧张地凑上前去。
　　佑霆摆摆手，不悦道“小题大做，我何至于连看几篇奏章就不行了呢？父皇旨意命我将朝廷官员的奏章全部阅览一遍，我怎能偷懒，不尊圣命？”
　　“六哥！你太认真了。那些官员人云亦云，我看的是头晕脑涨，一大篇子，乱七八糟，最后呢？还不都是说梁有德该死，该杀，唉……亏的他们能将这么点儿的事写的花团锦簇，累牍连篇，我都快累死了！老爷子也奇怪，全都拿来了，好家伙，一天一摞呢……可就是没有新鲜的，我算是看透了，得罪谁呀，也不能得罪这些酸文人，明明是骂人，还能骂得合辙押韵！看多了岂不学坏？六哥，别看了别看了，老爷子难道还能考你谁的奏折，第一行第二个字是什么字么？”
　　佑霆皱眉，严厉地喝止道“佑忻，不得胡说！父皇自有深意，岂容我们猜测揣摩？”
　　“可是，六哥——”佑忻语塞，不由得看向焦急的吴瑞，吴瑞上前一步，刚要说什么，却有一个人先于他说了话。
　　是挽宁，她虽然早已经想要退下，但终究没有走成。
　　“圣命出自君上，不得有悖，是为忠，身体受之父母，不该损伤，是为孝。忠孝自该两全，王爷怎能有所偏颇？何况劳逸结合才能事半功倍。”
　　佑霆默然片刻，问道“那你说，如何劳逸结合？”
　　“此处出门有一座茶楼，闲雅幽静，平日里有很多文人骚客相聚，谈天说地，赋诗饮酒，热闹的很，王爷不如去看看，聊解心中烦闷。”
　　佑霆眸子晦暗，笑道“看来我不配煮茶对弈，抚琴听风的雅致，好，那就去热闹一下也不错。你们几个想来陪我陪的也闷了，都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