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尽·红尘》明月为记

40、三十九

　　夕阳西下，飞羽奔驰在山道上。与它奔驰在同一条偏僻山路上的，还有另一匹白色骏马，除了额头上一抹胭脂红，两匹马几乎一模一样。
　　连速度也是一样，齐头而进，谁也不肯相让。
　　没有人追得上这两匹同源于东洛的千里宝马，随从们被远远抛在身后，可佑昀与佑霆全都无暇顾及，他们的眼睛只盯着前方。
　　风从耳畔滑过，发出一种动人心魄的激烈啸声。
　　峰回路转。
　　路尽山巅处显出一块高耸的剑型巨石，直刺入宝蓝色的天空，挑向初升明月，点点繁星。石身上刻三个大字——饮马台。
　　饮马剑石须臾便到，可两匹俊马仍旧不分伯仲，他们两人更谁也不肯降下速度，任马儿就这样冲向了山巅悬崖，山风卷起二人的袍服，远远看去，如同一白一红两道急速追赶的流星般炫目。
　　三丈，两丈，一丈……
　　佑霆余光斜扫，紧抿着嘴唇，右手终于扣住了马缰，飞羽瞬间落后，即便如此也堪堪停住于悬崖边际。而佑昀的马仍在向前飞驰，似乎就要坠落，可佑霆并不紧张，他静静地坐在飞羽上，见佑昀在最后关头腾身而起，举掌迎上了饮马剑石。
　　嘭地一声巨响。
　　佑霆眸色闪烁，目光深远，他仰头而望，头顶高耸的巨石因震动微微颤动。
　　耳边响起骏马长嘶，接着便是佑昀的纵情大笑。
　　“佑霆，你看”他指着剑石道“这边这个掌印是你多年前留下的，今天我终于也赢了你一次！”
　　“那时我年少气盛，不计后果，这么久了，三哥居然还记得？”
　　“当然记得。”
　　佑霆笑了笑，抬抬自己的左手，翻身下马“以我这条废了的手臂，恐怕再也赢不回来了。”
　　佑昀眉头一挑，脱下汗湿的外衣，轻声笑起来。
　　“不说了，今天我们不比武，只喝酒。”
　　话音刚落，剑石旁的菱形亭中立刻灯火齐燃，歌乐四起。
　　佑霆擦过汗，跟着走进早已设好酒席的亭内，并没有注意在亭边停了一辆放下帘子的饰锦马车。
　　亭中坐着四个乐伎弹奏，个个十分美艳，以中间抚琴的女子姿态最为妖娆动人，她长发高盘，云鬓堆叠，金纱覆面，露出莹水般的双眸，只那双眼眸，却足以让人无法再移开目光。
　　酒席上都是佐酒的菜肴，十分精细，看起来淡雅可口，亭檐四角挂着风灯，亭内还设有莲花高烛，四周亮如白昼，却又光影摇曳。成王府所蓄姬妾个个都是难得的佳丽，佑霆微微摇头，与佑昀分坐两边。
　　难道想用这衣香鬓影遮住我的眼睛么？
　　他浅浅一笑，举起酒杯朝佑昀道“三哥，你我二人好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了。”
　　佑昀含糊地笑起来，满不在乎地倚在宽大的坐席上，眼睛闪着光亮。那是一种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眼神，望过来，好像在望自己的猎物，佑霆奇异于他的自信，心中充满戒备，因为对面的绝不是一个会得意忘形的人。
　　佑昀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回道“你难道怪我么，佑霆？明明是你不愿登我的门。”
　　“呵呵”佑霆指着一旁动人的舞姬，笑道“这几年难得潜心读书，我怕去过你那里，就收不回心了。”
　　“我看是这些家伎入不得你的眼吧？”
　　“哪里……揽月阁的风情天下有哪个男人不羡慕？”
　　“哦？那么，可是怕我给你设了胭脂陷阱？”佑昀盯着他，笑问。
　　佑霆直视回去，点点头，仿似在开玩笑“没错，确实是怕被三哥的红粉香幛迷了心。”
　　“哈哈——”佑昀随即朗声大笑，手一挥对亭前侍立舞蹈的女子们吩咐道“你们听着，今夜谁能留得住六王爷的心，不，留住人，本王就重重有赏！”
　　歌姬舞妓们面面相觑，有些掩面低声嬉笑起来。
　　佑霆扬了扬下颌，靠在椅背上摇头低叹，故作无奈，却道“好啊，谁有这个本事，本王也有赏。”
　　说完，他从腰间摘下一枚珠子投入亭间银盘之内，叮地一声清响，引来无数娇媚的惊呼。那闪烁的夜明珠碧绿浑圆，照得几尺之内仿佛沉入碧水般波光粼粼，看上去便知道是无价之宝。
　　佑昀眉头一扬“人都说我无情，可你呢？还没有留下来，就已经早早将欢资都付了，看来真是连心都没有用一分”说到这儿，他并不生气，只是眼风轻飘飘掠过亭外马车，忍不住笑“不过，这才稍微有一点点你从前的样子，能让你在乎的事情至多不过也就那么一两件……”
　　佑霆眼光也望向马车，不解地皱了皱眉，并未在意，夹了一箸菜放在碟子里。
　　“从前不从前有什么呢，既然三哥今天高兴，我也不好扫了兴致。诗书煮茶，艳妓伴酒，不都是逍遥么？人生在世不过如此……”
　　“这可不像我的六弟。尽平生成天下业，可记得自己小时候在南书房曾说过的话？”
　　佑霆的面容上丝毫不见波动，仍笑着，道“那些事早已经不记得了。”
　　他满不在乎的眼睛迎向佑昀探究疑惑的目光，又缓缓地扫向身旁各色舞姬，嬉闹着想要敬酒的美人们被冷漠无谓的目光一望，竟都生出怯意，迟迟不敢上前。
　　盘中的明珠兀自闪烁幽绿色光芒，刺人眼眸。
　　就在这时，凉亭中争然响起一阵碎玉落水般的琴鸣。
　　目光被吸引汇集于一处，拨动琴弦的是那蒙住面颊的妩媚艺伎。席间歌舞停歇，器乐寂然无声，平静衬托着她的琴声，出神入化，缠绵悱恻，妖娆的身姿与迷离的覆面金纱更使琴音夺魄勾魂。
　　佑霆也被动人的琴声吸引，似笑非笑，靠在坐席上以手支额，欣赏地看着优美纤细拨动琴弦的那双手。一曲终了，他点点头，缓缓拍起手，掌声这才随之四起。佑昀轻笑，凤目斜觑，对美人道“六王爷既然喜欢你的琴声，还不过去敬王爷一杯酒？”
　　美人乖觉地离席而起，福了福身子，取过一只碧玉大杯注满酒，款款朝佑霆走去，步伐之间的媚态还真让人难以把持。
　　“六王爷，奴婢敬您一杯。”
　　她袅娜地跪在佑霆席侧，微微扬头，声音比夏夜里最温柔沁人的风还要柔软，轻轻的气息吹动面前轻纱仿佛凝结了一层水雾。佑霆淡笑着接过杯子，可淡漠的目光却在掠过她眼睛的时候，蓦然停住了！这一停，一眼，有惊骇与犹疑，好似看了千年一样漫长深沉。
　　那一双，细长柔媚如水的眼睛……
　　他神色莫测，抬手，缓缓地，着魔般地，揭下了紫金轻纱。
　　轻纱飘落的瞬间，佑霆手中的杯子叮——落在地上，碎了无数片，撒下满地酒香，可他自己却恍然不觉，依旧，望着她。
　　那种目光是沉浸的难以自拔。
　　嘻地一声轻笑，美人别开脸，羞涩地低下头。
　　红颜一笑，梨涡浅，浅也醉人，笑也醉心。
　　四周陆续响起戏谑的嬉笑，大胆的婢女端来新酒，推着送到美人手中，她接过，再次扬起脸。
　　“王爷，奴婢敬您——”
　　仍，笑意融融。
　　佑霆仿若霎时坠入迷雾，一切似乎是穿过了光阴岁月中所有的伤痛，回到了序幕开时的时候，那时的人，那时的心情，那时的感觉……三年前，在莱阳冬日的夕阳中，那人也是这般扬起脸颊，言笑晏晏，细语如风，羞涩的妩媚，那时她唤着：公子……
　　她的周身散发着无可比拟的光彩，就连夕阳也成为背景，让出身高贵骄傲无比的青年瞬间跌入凡尘，坠进了无法自拔的深渊。
　　心猛然紧缩，双眼瞬间朦胧，所有尘封的记忆，所有年少时一见情钟那刹那澎湃到难以呼吸的悸动，那惊心，那震撼，那刻骨铭心，全部，全部复苏般地涌出！充斥了身体。
　　那一刻……又重演了么？
　　他抬起手，指尖儿错过酒杯，却轻轻地，温柔无比地碰触着那张美丽的脸，黑眸中闪烁出难以置信的痛苦光芒。
　　“尔卓——”
　　终于呼唤，但没有发出声音，可这没有发出声音的呼唤却抽去了几乎所有力气。原来从不曾忘了，发自内心的珍惜，耳鬓厮磨的依恋，缠绵相欢的日子，全部仿佛是昨天，是眼前，根本也无法忘记。
　　她，若不是遇见了我，就会永远像初见时那样，永远美丽，永远笑吧……没有失去的痛苦，没有背叛的憎恨，也没有毁灭的愧疚，可是，她遇见了我。
　　我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为了想要得到的东西，我愿意接受一切，可，竟将她也一同带着落进了深渊。
　　我挚爱的人……如果我不爱她，所有都不会发生。
　　佑霆颓然放下手，失魂落魄地闭了闭眼睛，而后转头望向对面的佑昀，幽深的眼眸翻滚、抗争，迷离难辨。
　　佑昀侧身半躺着，好整以暇，凤目炫目夺人，嘴角微翘。
　　他们盯着对方，视线仿佛也在摇曳的灯火中明暗变动，四周的喧哗笑闹已经不见，复杂的较量高下立辨。尔卓死了，但她仍是佑霆永远无法克服的弱点。
　　佑昀嘴角翘得更高，他那么胸有成竹。佑霆麻木的指尖儿微微一颤，紧握成拳，但却在对面嘲讽的目光下默默低下头。席卷全身让人窒息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紧咬牙关，面色惨白，额上瞬间渗出一颗颗细密的冷汗，精神几乎在刹那间被击溃。

作者有话说

　　我试图让平儿在以后成为一个误会，但至于怎么个误会法，还没想好，不过恐怕会很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