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天使》夜合花

14、（十四）

　　乔用力挤进人群前排的时候，正好看见自己要找的人从酒店里出来，向兴奋地狂呼乱叫的歌迷们笑着挥手。
　　他看起来笑得真开心。乔死死盯住那个笑容，那是苏丝最喜欢的笑，苏丝曾经指着电视的屏幕告诉过乔。想到苏丝，乔的拳头就捏得更紧了。
　　苏丝就快要死了，她现在昏迷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多得多，她再也不会和乔吵嘴，再不会和乔争电视频道，再不会要乔给她念故事书。乔本来以为她会好起来的，但是那个移植来的器官还是不适合苏丝的身体。乔躲起来听到医生和院长说了很多很多关于苏丝的话，大人们用了很多很奇怪的词，乔不知道那些词语什么意思，但是乔知道，他们在说苏丝就要死了。乔看见院长哭了，漂亮的护士小姐在给苏丝换药水的时候也红了眼圈，苏丝很乖很听话，伤口换药和打针的时候都从来不哭，所有的护士小姐都喜欢苏丝，她们都说苏丝是可爱的小天使，她们说苏丝长大了会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但是苏丝永远不可能长大了。
　　乔更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握得手指发痛。
　　院长给苏丝喜欢的“天使”再去了信，但是没有收到回信。院长又打了电话，有说话声音甜美的小姐接了电话，但是院长还是什么也没有等到。
　　上帝不爱我们，上帝如果爱我们的话，为什么要抛弃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天使会来解救我们。乔对着昏睡着的苏丝说。苏丝的脸肿肿的，颜色很难看。院长在没有等到回音之后把苏丝搬回了孤儿院，院长是个好人，乔知道，院长不是不想救苏丝，他已经尽了力。
　　然后乔在报纸上看见了一些消息，他记得苏丝入院的那个日期，他在日历上特别用笔圈了出来，那一天他是那么开心，认为苏丝从今以后就会慢慢好起来，又能跟在他身后在草地上绕圈子，直到看了报纸，他才知道那一天那个明星为什么会来。他仔细地回想着那一天的场景，那么多的记者，那么多的机器，还有那个人答应他的话。那些令人感动的场面已经被记下来了，今后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一遍一遍地反复播放。苏丝是否出场已经不重要了。

　　“骗子！”乔恶狠狠地用牙齿撕咬着这个名词，他瞪着那个在歌迷的欢呼声中频频挥手的人，泪水把眼睛浸泡得生疼，他身边的歌迷在疯狂地叫着跳着，当他们的偶像打算返回酒店的时候，叫声更大了，很多人开始向前挤，没有留意这个变化的乔就在身后推挤来的力量下倒在地上，等他要伸出手来撑住身体的时候，已经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贴着地面的半边脸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就在摔下去时，他听见有人惊呼：“小心孩子！”
　　“你怎么样？”经过乔身边向前去的那些人脚都向后退过去，有人飞快地跑过来把乔从地上扶起来，很紧张地用手碰触着他那半边在地面上擦伤了的脸，乔偏了一下头，然后向前方看过去，他看见那张漂亮的脸，那个被他叫做“骗子”的人正半跪在他面前扶着他，他看见对方的眼睛里闪出了惊喜的光芒：“嘿，乔，是你啊。你，还有苏丝都还好吧？”
　　“骗子！”乔猛地大叫起来，他扬起了一直握成拳头的右手，重重地向那张还没能从惊喜完全转为惊愕的脸上砸过去。

　　“嘿！”在场的歌迷发出绝大的惊呼时，一直跟在后面的安迪也大叫起来，他冲上去把捂住左边额角的米迦勒从地上扶起来，连声问：“你怎么样？”
　　“比尔，放开他！”被安迪紧张地扶着的米迦勒却向那边的保镖叫着，“他只是个孩子，比尔！”就在他向老比尔喊叫的时候，安迪看见有血从他紧紧按着额头的手指间淌下来。“哦，该死的！叫救护车，马上去医院！”慌了手脚的青年立刻向站着发愣的酒店经理咆哮起来。

　　“安迪，不用叫救护车了，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手忙脚乱地撤回酒店之后，米迦勒从安迪的手臂中挣脱出来，他把沾了血的手掌拿到眼前看了看，微微皱了皱眉，接着说：“破了点皮，消毒之后贴一下就好了。”安迪刚想发表意见，他已经向那边在穿着黑色西装的高大保镖中间显得格外瘦骨伶仃的黑人男孩走过去。“乔，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他小心地走近，在男孩露出厌恶表情并且开始向后退的时候停了下来，向乔伸出一只手，把原本就很轻柔的声音放得更加温柔。
　　“你是骗子，大骗子！”乔叫起来，他用手胡乱抹着眼睛，他右半边脸都被地上的沙子擦破了，抹眼泪的时候又被擦到，疼痛让他咧了咧嘴。
　　“嘿，小心，别乱碰它。”负责日常照看的金发妇人拿着药水和绷带过来时，米迦勒示意她去给乔上药，男孩却躲闪着妇人的双手，就是不肯让她在自己脸上搽上消毒药水。最后还是靠老比尔抓住了男孩，妇人才皱着眉把他脸上的伤仔细地处理了一遍。然后她转向了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小小声提醒她和老比尔“小心，别弄痛他”的米迦勒：“好了，现在你乖乖坐下来，我会小心不要弄痛你的。”
　　米迦勒眯着左眼让妇人在自己额角消毒上药并且包扎，一边示意老比尔放开乔，然后他再度向乔问：“是苏丝出事了？到底怎么了？”
　　“苏丝快死了！”乔大声叫出来，他呜咽着，冲到了离米迦勒坐着的大堂沙发只有一条手臂的长度的地方，冲着满脸惊愕的年轻人怒吼：“你说了你会救苏丝的！可是院长想找你帮忙的时候你不理他！苏丝就要死了！她以为你是天使，一定会救她的！”
　　米迦勒呆呆望着满面泪痕的乔，“我不知道。排异反应吗？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他茫然地望着围在身边的所有人，当乔冲过来大哭着对他拳打脚踢时他还像没有回过神来，却在乔最后停手嚎啕的时候把男孩搂在怀里，他抚摸着乔的卷发，一边柔声安慰，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苏丝现在在哪里？医院吗？”他擦着乔脸上的泪水，轻声问。
　　“院长带她回家了。”乔哽咽着回答，他的手现在握在米迦勒手里，但是哭泣和愤怒消耗了他的体力——他本来就是从孤儿院偷跑到这里来的，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他没有力气甩开那只温暖的手掌。他只能抬起头看着弯下腰让自己能够看见他眼睛的人。
　　“你能带我去看她吗？乔，你允许我去看看她吗？”

　　苏丝慢慢睁开眼睛，看清楚床边人之后，她笑了起来。“你知道吗？我刚才梦见你了。”她努力地想像说悄悄话那样靠近米迦勒，但是始终没有办法抬起头，于是年轻人就笑着贴近了她的脸，在她努力说完这句话之后，亲吻了她的额头：“是吗？那真令我高兴。”
　　“我梦见我进了天堂，那里真美，就像嬷嬷告诉我的那样。”苏丝停下来，她没办法一次说很多话，米迦勒轻轻抚摸她枯黄的头发，她就用脸颊磨蹭着那只手，然后有些惊讶地问：“你额头上怎么了？”
　　“我自己不小心碰伤的。”米迦勒笑着回答，苏丝疑惑地看来时，他做了个滑稽的表情：“我在家里跳舞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柜子，看，我很笨是吧。”
　　“你真的够笨的。”苏丝格格笑着说，“我在医院里，还想学你跳舞，但是别人都说女孩子学不会的。我最喜欢你穿夹克的样子。”
　　跟来的金发妇人背过身去抽泣起来。
　　“谁说的。我可以教你。我还可以送你一件夹克。”
　　苏丝的眼睛亮起来。“等我到了上帝那里，我就跳舞给他看，他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的。”女孩子的身体在白色被单底下微微动了动，然后她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可是我觉得我真的挺笨的。我在医院里……”她眨了眨眼，示意米迦勒再靠过来，贴在米迦勒耳边，她低声说：“我在医院里，其实学过你跳舞，但是……我就是学不会。”
　　米迦勒笑起来。他从被单底下小心地托起了苏丝小小的手掌，另一只手的两个指头在女孩子的掌心前进、后退、旋转：“你看，就这样，很简单。”
　　苏丝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努力地点了点头：“我记得了。我会给上帝跳舞的。我还学了你的歌。听我唱好吗？”

　　女孩子的声音断断续续，提不上去，也降不下来，几乎没有一句唱在调子上，没有人能够听出来她究竟在唱米迦勒的哪首歌。但是米迦勒却听得很认真，在苏丝因为没有力气唱下去而停下来之后，他很高兴地吻着女孩的额头：“苏丝，你唱得好极了，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的歌。”
　　苏丝整张脸都发着光，她很吃力地望着米迦勒：“我还在学另一首，就是，很多张笑脸的那个，但是我听得太少了。”她一点点从米迦勒手里抽出自己的左手，又一点点抬起那只手，去摸米迦勒额头的伤处：“你教我唱那首歌好不好？”

　　院长老泪纵横地把脸埋在手里，老比尔用力地别过脸去，在米迦勒到来之前被通知赶来的苏丝的主治医生用力地眨着眼睛，终于摘下了已经被泪水打湿了的眼镜。
　　乔却在哭声中慢慢地向前走，他来到苏丝床前，跪下来，把满是泪水的脸贴在了苏丝握在米迦勒手里的瘦瘦的凉凉的小手上。
　　乔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男孩只知道后来那一直回荡在房间中的天使的歌声消失了，反复地唱着苏丝喜欢的歌的天使把他抱在怀里，用温暖的手掌擦着他的眼泪，告诉他苏丝去天堂为上帝歌唱，请他不要再哭，泪眼朦胧中他靠在天使怀里睡着了，那是他从来不曾得到过的温暖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