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之冠》长雾

9、第八章、不祥山丘

　　苏伊走在回去的路上，思路越发清晰起来。在许多古代文明里，国王是具有神性的。他不是沟通天地的祭司，他本身就是庇护臣民的神祇。也许这在现代人看来荒诞无稽，但是远古的传说里，神祇成为人间帝王，或人间帝王转世成为神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臣民、奴隶们对此都深信不疑。
　　穆卡拉荷的毁灭是因为他们的国王遭到了谋杀，于是国王所代表的神祇陨落了。可是历史上并非没有其他遭到谋杀的国王，从没有因为国王的意外死亡而导致信仰消失、都城毁灭，臣民的亡灵与陨落的神祇互相憎恨。
　　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传说与歌谣记录下的是不是真实的故事？

　　苏伊一路思考，回到房间抖开拉卡交给他的“阿吉沙”，才发现白色的衣袍里裹着一条镶金的玉髓项链。
　　一股违和感浮上了心头，伊斯西斯族人在荒凉的普雷米亚草原边缘守望旧国的坟茔，他们自称荒野的守墓人，逃过了千年的王国变迁与宗教压迫。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特别是他们竟然一直留存这些看起来贵重的古老饰品？他记得自己在拉卡身上讲过珊瑚珠、玛瑙、铜坠与金饰，这些饰品有着被时间打磨的纹路与污渍，每一件都不是现代的款式。他相信拉卡绝对不会无聊到去首饰店定制这样的古典款式佩戴，那些应该都是伊斯西斯人的宝藏。
　　伊斯西斯人是如何在千年的风沙与历史的铁蹄下留住那些传说与宝藏？
　　苏伊伸手触摸那条玉髓项链，那手感温润而冰凉。
　　不知是受到了怎样的蛊惑，苏伊摩挲着亚麻衣袍，突然下了决定。他脱掉那身来自现代社会的衣物，换上这件轻薄透气的长袍。仿佛穿过几百次一样，苏伊轻松熟练地系好腰上的佩带，毫不犹豫地戴上玉髓项链。
　　他摘下眼镜，赤脚走过房间，拉开考古队不知从哪里收购的二手衣柜，柜门的背后有一面全身镜。
　　衣柜门发出吱呀沉闷的声响，苏伊借着窗外透进的光线，默默审视起镜子里陌生的自己。
　　微卷的金棕色半长发被凌乱扣在耳后，微眯起的眼睛虹膜颜色不一，五官轮廓与拉卡兄弟十分相似……退后了一步再看，镜子中的青年穿着边饰鲜妍的白色长袍，佩戴古老的金玉饰品，仿佛自然博物馆里古代王族的人物站像，遥远而又神秘。

　　这天晚上，苏伊犹如第一天抵达埃米罗的那个夜晚，睡得十分不安稳。
　　梦中有个声音在吟唱：“苏伊穆尼，陨落的星辰，他的鲜血染红尼萨亚河水，他的怨恨化为剧毒。穆卡拉荷的子民困于伊斯塔西座下，再没有通往来生的道路……”
　　为什么怨恨？为什么没有来生？
　　“……背弃诺言，取走……永世不得安宁……”
　　谁背弃诺言，谁永世不得安宁？
　　苏伊昏昏沉沉，在梦里他感到寒冷，如坠冰窟。

　　“苏伊，苏伊你醒醒……”苏伊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面部两截色差的青年。
　　“你怎么这样就睡了？”杰西姆笑着问。
　　苏伊揉揉眼睛，觉得手臂一阵酸痛：“什么？”
　　“你居然穿着‘阿吉沙’趴在床上睡？”
　　苏伊低头，发现自己居然真的只穿着阿吉沙，被子压在身下。他反复回忆，昨天最后的记忆就是站在镜子前。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着的，也不记得那个令他疲倦的梦境。
　　“衣服是伊尼给你的？”杰西姆问。
　　苏伊摇头：“是拉卡，当然，这是伊尼的主意。”
　　杰西姆打量了他一番，感慨地说：“你和拉卡兄弟俩长得这样相像，我真有种要和他抢弟弟的危机感！”
　　苏伊笑了，混沌一片的大脑感到了轻松。感谢杰西姆，他总是令人亲切愉快。

　　早餐过后，来工作的伊尼看到苏伊还穿着阿吉沙，十分高兴。
　　“你穿着真合适！”伊尼围着苏伊转圈，“我们该出去走走。”
　　“不，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苏伊连忙拒绝。今天继续穿着阿吉沙是因为杰西姆的再三要求，那个年轻人觉得弟弟这种装束十分有趣。
　　“外面有两只骡马是我们家的，昨天没来得及领回去，你和我一起骑回去怎么样？”伊尼怂恿道。
　　苏伊摇头，虽然他很想试试，但今天的装束令他有些窘迫。
　　“我带你去附近走走？你来了这么久，还没出过村子吧。”伊尼又提议。
　　这让苏伊有些心动，上次他曾想在夜里出去看看荒野和盆地，却被拉卡阻止了。现在是白天，和伊尼一起去到村外，应该不会有事吧？而且，他还想私下问问伊尼陨落星辰的事。
　　“但是……”伊尼又说。
　　“不能被拉卡知道！”苏伊接话。
　　两人都笑了起来，干脆不骑骡马，只是背着水囊步行而去。

　　走在村道上，远远能看见埃米罗遗址，规整的城市规模与深挖的坑洞在烈日下无所遁形。这个遗址的考古活动进行的并不顺利，几十年间因为T国的政治动乱，考古工作一直断断续续。很长一段时间，国外的研究者根本不允许进入T国。而T国的学者，因为政治与宗教等种种原因，放弃了这里。杰西姆这个怀疑论者，他觉得背后又更多他们不知道的事情。但好在近十年内，T国局势稳定，曾经撤离的考古队回到了这里。
　　现在古城遗迹已经清理完毕，文物也交给T国博物馆保存，许多研究团队都已撤走，埃米罗遗址曝露在外的墙根更显得荒凉。
　　烈日炎炎，土地散发着干裂的土腥味，本来干净的皮革凉鞋也被沙土弄脏。穿着阿吉沙的苏伊引来了许多探寻的视线，这让他有些不自在。
　　走出村庄，没有了房屋与树木的遮挡，这才可以远眺到不一样的风景。不同于普雷米亚草原苍茫的旷野，吉纳尼盆地生长着低矮的树丛，彼端的丘陵远看起来甚至葱郁一片。
　　“那边有着溪流和暗河，土地要比这里肥沃很多。我们在那里种植作物，偶尔也会打猎。”伊尼指着盆地的另一端。
　　“你们为什么不迁居到盆地那里？”苏伊问。
　　伊尼摇摇头：“我们有着自己的理由。”
　　苏伊不再多问，他暗自觉得这与伊斯西斯族自诩的“荒野守墓人”有着什么联系。他们必定因为某种原因住在吉纳尼盆地荒凉的地区，守护着埃米罗遗址。
　　吉纳尼盆地虽然不大，但也不是极目能够看尽的。两人走了一会儿，再没有什么不同的景致，而可以看到草原的方向被低矮的土丘遮蔽了视线。
　　“我们为什么不登上土丘？”苏伊提议道。
　　“什么？”伊尼似乎有些走神。
　　苏伊没有多做解释，径自攀上一旁的土丘：“这上面视野一定更开阔。”
　　“不，苏伊！”伊尼惊慌地阻止道，“快下来！不可以！”
　　“怎么了？”苏伊并没有回头，光秃秃的矮丘有些倾斜度，他不敢大意，“别担心，这不是很难。”
　　“不，停下来！啊，小心……”
　　苏伊脚下一顿，一块山石崩落了下去。他稳了稳身形：“别担心，没事！”
　　当苏伊登到矮丘顶部的时候，发现伊尼还站在下面焦急地看着他。“你看，我安全到达！”苏伊得意地拍了拍手上的沙土。
　　“这一带的土丘叫做‘乌巴卡拉’，是不可以攀登的！”伊尼着急地直跺脚，“登上‘乌巴卡拉’会遭遇不祥。”
　　苏伊这才知道是自己太冒失了，不过他并不相信登上小土丘会遭遇“不祥”这种事。“我很快就下去！”他对伊尼喊道。

　　站在矮丘上，视野果然更加开阔。埃米罗在吉纳尼盆地的边缘，从矮丘上看，西边是覆盖着斑驳绿色的盆地，东边是苍茫的普雷米亚草原。几乎没有人烟的荒野，烈日下拂过面颊的风仿佛穿梭了时光。苏伊闭上眼睛，听不见历史的回响，只有旷野里无尽的风声。
　　张开双眼，苏伊低头才发现这座土丘面向草原的那一边要高出些许。与不远处的另一座土丘有着错落的沟壑，比起西边低矮的十米，这一面大概有三十米左右。有些奇怪，虽然这一带丘陵遍布，但这两座看起来未免太一致太工整了？苏伊决定下去问问伊尼。
　　就在转身的时候，一阵奇异的晕眩突然袭击了苏伊。天空里仿佛响起苍鹰的叫声，苏伊感到膝盖一软，翻身滚下了土丘。天旋地转之间尘土弥漫，破碎的画面犹如万花筒闪过：高耸的城墙、草原上奔驰的骑兵、献祭的鲜花与羊奶、白色长袍上浸满了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