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落云渊》秋立

20、第 20 章

　　南宫燕又没能见到阿渊。
　　从那次不欢而散之后，她已经三次被拒之门外了。她尝试挑着不同的时间去，却受到同样的冷遇。
　　柳府的事还没有结果，她也知道自己好似没有正当的理由去见他。只是她的心最近慌得很，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最近在她身上发生的事太多了，某些时候，她会觉得有人在她心间洒了一抔盐水，那里涩涩的，涨涨的，让她静不下来。她迫切的想要见他一面，跟他说说话也好，看他笑一笑也罢，她需要他。
　　可她在他门外等到的，只有彻夜的灯光，和一宿的星光。

　　傅云天送完虎子婶三人回来，找了半天，才在泄湖边找到了南宫燕。她抱着膝坐在那里，百无聊赖的往湖里丢着石头，看样子来了很久了，手边的石子都快被她丢空了。
　　他走过去，默默拾了几颗，放在她手边。
　　她抬起头，看他一眼，也不说话，拿起石头用力丢了出去。
　　“他们走了。”
　　“哦。”南宫燕当然知道。
　　“怎么不去送送？……小猴子走时还在回头盼你，虎子没忍住眼泪，哭了一路。”
　　“……没出息。”她侧了侧身，换了个方式，想让石头在水面上漂的更远一些。
　　傅云天也丢出一颗，那石子在水面上跃了五次才不见了踪影。他停下来，墨色的眼睛带着了然的怜惜，静静的望着南宫燕：
　　“关心就说出来，难过也说出来，不要逞强……”
　　“谁担心了？谁难过了？关你什么事啊！捕神大人管得也未免太多了吧！”她腾地一下站起来，膝上的石子全落在地上，脸上挂满了不满和挑衅。
　　他没有一丝惊讶和气愤，就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眼里像是装满了星辰大海，深沉而宁静。
　　一股极大的疲倦感席卷而来，南宫燕心中几乎要发狂：又来了！又来了！他明明知道我是个贼，为什么总要用那种眼神望着我？为什么总要让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来困扰我？
　　可她竟然真的动了念头，想要在这片致命的汪洋中，一晌贪欢。
　　“南宫燕。”他微哑的嗓音响起：“虎子婶走时，我答应了她，要好好照顾你。”
　　“他们很爱你。”
　　“我也是。”
　　南宫燕的脑中轰的一声巨响，一直忽略、一直回避、一直拒绝去体会的点点滴滴被翻了出来，他的声音出现在每一帧相处的记忆里。
　　“我也是。”
　　“他们很爱你，我也是。”
　　泪水渐渐溢了出来，南宫燕不愿让他看见，转身蹲下，眼泪直直的落下，在面前的沙地里留下淡淡的痕迹，她瓮声瓮气的命令他：“你转过去，走远一些，不许看！”
　　他知道不能再逼她了，她一个人漂泊了这么久，一定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伤痛，他要让她发泄出来，才能慢慢的治愈。他闭着眼，带着初冬味道的风挂过湖面发出飒飒的声音，树上挂着的几片叶子在寒风的不屑努力下终于放弃了坚持，轻飘飘的落在他的肩上，他听见身后终于传来破碎的啜泣声，他握紧拳，告诉自己还不是时候去拥抱她。
　　南宫燕很久没有流过泪了。泪水对于柳依依和10岁之前的南宫燕来说，都是一种武器，每次不管她惹得她娘有多生气，只要她一哭，她娘就会放下巴掌，把她抱着，一遍遍道歉：“阿絮，娘错了，娘是错了吧……”她那时还不懂其中的挣扎，等她懂时，已经没有人会抱着她，替她擦眼泪了。
　　“眼泪没有用。”这是11岁的杨絮，初入江湖，学得的第一个教训。
　　她和她娘只拥有十年的时光，这十年，她用了剩下十年去回味。
　　娘说，阿絮，你要去京城找到你爹，你要告诉他，我不后悔遇见他。娘说，阿絮，你要好好和杨家的人相处，他们是你的亲人。娘说，阿絮，你莫要蹈娘的覆辙，别对一个纠缠着婚约的人动心。娘说，阿絮，我的孩子，娘希望你每天都幸福快乐……
　　娘说的每句话，她都记在心里，答应娘的每一件事，她都认真去做。所以啊，娘亲你看，我认了爹，我努力去亲近姐姐，我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可是我的心它不听我的话，有人硬是要闯进它，我该怎么办才好？
　　傅云天听得身后的哭声渐渐止了，正要转身，脚步却渐渐的近了，有人压住他的肩，声音里还有鼻音：“我还没说可以转身呢，你动什么！”
　　可傅云天不是柳正钦，他拉住肩上的手，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转过来，果然看见一双通红的眼，眼中带着惊诧的神情，他趁她不备，将她拉近了些，掏出一方素帕来，两指轻轻托起她的脸，替她擦了擦：“脸都哭花了，这个样子被别人看到，只怕会说我欺负了你。擦干净再说。”
　　她夺过他手里的帕子，正要发作，他却转了过去，走开了两步，十分平淡的样子：“好了，有什么话说吧。”
　　南宫燕又羞又愤，将脸埋在帕子里，可帕子里也全是他身上的味道。她心里急，口上就快：“傅云天，我不喜欢你！”
　　“是吗？”他似是并不惊讶的样子：“为什么？”
　　“因为你自大、无礼，对我又凶……”
　　“以后我会努力对你好。”
　　“可你是官家的狗腿子……不，是你的官位，官位太低了，又没有柳正钦有钱……”
　　“你喜欢正钦吗？”
　　“啊？不，当然不。我是说……”傅云天背对着南宫燕，她并没有看到他因为听到这个毫不犹豫的回答而瞬间松开的拳头。
　　“我会努力。你要的一切，我没法保证。但是我会做好一个男人该做的一切。”
　　“可是……可是你有柳小姐了啊，我哪里比得上她……”南宫燕想起现实来，觉得自己像极了那话本子中的恶毒丫鬟，却又深觉委屈，心中一片黯然。
　　傅云天转过身来，一副郑重表情：“燕儿，我和柳依依之间过去是清清白白，如今是清清楚楚。其中的缘由，我可以想办法给你解释。你信我一次，不要因为这个躲我，不可因为这个拒绝我，好吗？”他的目光那么真，几乎就要让她相信，这世界千千万万的女子，他的眼中偏偏只有她一个。
　　她有些恍惚，傻傻的问道：“如果……如果我对你的感情不及你对我的十分之一，那么，那么……”
　　“那么你就站在那里别动。”他眼里闪着璀璨的光：“我们之间相距的十步，都由我来走完。你只要不躲，不避，不推开我……你缺少的，我会用我的感情补上。”
　　她看着他，他就像是天神一般，一步一步向她走来，要来将她从这玩笑般的命运中救赎。还剩五步，四步……她的心轻轻颤起来，手不自觉的握紧，触到了袖里的银针，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
　　他的双手已经搭上了她的肩，她抬起头，眼神冷淡，带着嘲弄：“傅云天，我说的是真的。我不喜欢你。我有喜欢的人了。”她盯着他因为吃惊而微微有些放大的黑瞳，抬手拂掉他的手：“我爱他。他比你儒雅潇洒，比你俊逸风流，最重要的是，他有本事让我对他死心塌地。傅云天你听见了吗，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她退后两步，与他拉开距离，心中忍不住难过，瞧，南宫燕，那种眼神终究不属于你。
　　他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的平静：“南宫燕，男人的感情，比你想的自私。”
　　“我爱你。这不是为你，是为了我自己。我不能放过你，我只怕这辈子再也遇不到像你一样让我心魂难定又异常安心的人了。”
　　“南宫燕，你对谁死心塌地是你的事，我对你的好你就好好受着，哪一天不再爱他了就回头。你不用顾忌我，我若是累了，自然会走。只是，南宫燕，你不能让我不爱你。”
　　“因为连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南宫燕从未听过这样一番真诚直露却又无赖至极的表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由着他走近，将发愣的她深深搂进怀里，宠溺的揉揉她的后脑勺，轻声叮嘱道：“回去好好歇歇吧。我恐怕要忙一段时间，最近不能常来看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她正要挣扎，他却已经放开了，失落的反而是她。她看着他飘然离去的背影，他浅浅的叹息声犹在耳畔，南宫燕感到一阵眩晕，有些站立不稳。
　　傅云天，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就是你一直在找的血燕子，你会后悔今日付出的真心吗？
　　所以，求你，不要再靠近我了。

　　傅云天走回他在应天府衙附近的住所，意外的看见柳正钦正垂着头，坐在阶上等他。他走过去，靠着他坐下，十分疲倦的样子，柳正钦明明在等他，真见了他却又有些尴尬的样子。他触到他冰凉的衣袖，皱眉问道：“你去哪儿了？我等你好久了。”
　　“啊……出去走了走，在湖边坐着，忘记时间了。家里，还好吗？”
　　柳正钦舒了口气，这种感觉真好，仿佛中间的时间都消失了，他们都回到了少年。他仰在阶上，歪头看他，笑得痞痞的：“好，怎么不好。比这五年都好。”他的笑容渐渐淡去：“依依什么都说了，哭得一塌糊涂。当年她一个人偷跑出去找你，结果在路上遇到流民，差点被……她与你哭诉，你才答应了要照顾她。你本可以早一点告诉我……为什么这些年来不论我怎么逼你，你都不肯说一句？”
　　“怎么说？”傅云天心里静静的，无忧也无喜：“依依当时只是个孩子，哭得那么伤心，害怕自己从此低人一等了，害怕连你们也不爱她了，我只能哄她，只是没想到一下子就过了这么多年。”傅云天眉眼间一片释然：“正钦，记得吗？当时你来找我，说依依的名节事大，问我是不是答应要照顾依依，我当时正要解释，就看见依依站在你身后，一双含泪的眼睛那样惶恐又期待的看着我……正钦，我没法说不。”
　　“后来我也想过告诉你。可依依不愿意。我答应了她，不能将这事儿再告诉别人。我找到那个流民，将他彻底赶出了洛阳，时时去找依依说说话，想着该怎样才能让她忘了不好的事……”
　　过去的图景在柳正钦面前渐渐清晰，那时傅云天去柳府去的很勤，还曾经叮嘱他多陪陪依依，只是这些，都曾被他视为他别有用心的佐证。他叹了口气：“你一定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傅云天看着他一脸愁容，轻笑起来：“我们都没想到吧，如今还能这样坐在这里说话，嗯？”
　　“是啊。”柳正钦也笑起来，是真正的轻松。“谢谢你替我照顾了依依这么多年。可是她不是个小孩子了，你这样惯着她，她只会永远走不出来。”他终于可以不再戴着面具和他说话，他们之间的默契仿佛从未消失过。“你的官服我给你送回来了，我爹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铁石心肠……”
　　“我知道。若柳相真的动手，洛阳城哪里还会有我的立足之地。”
　　“只是以后你……”
　　“处理完手上的案子，我会向孟大人请求，调离这里。放心吧，我保证，三年内，决不再出现在依依面前。”
　　“你打算去哪儿？”
　　“去哪儿？”傅云天眯了眯眼睛，眼中闪过柔情，喃喃道：“如果得人眷顾……”他看着柳正钦，慢慢笑起来：“哪里不都是家吗。”
　　柳正钦看看天色，起身欲走，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你跟依依说了什么？……我的意思是，她对你……感情很深。当年在及笄宴上不顾一切说要嫁给你，由得你被人误解了这么多年也不曾松口，怎么突然就肯说了？”
　　“我告诉她，那个能带给我幸福的唯一之人，我遇到了。”

　　“哥，你是这天下最好的哥哥。所以我祝福你，祝福你有朝一日也会遇到这么一个人。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你想要的幸福，只有他能给。”

　　柳正钦耳边响起依依曾说过的话，心中了悟。“既然遇到了，就好好珍惜。”他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寻觅，有些感慨，又有些欢喜：“找到这个人，真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