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孤煞[西幻犹太神话]》狱蛇

11、第八章：日记（4）

　　这页日记以后，日记空缺了相当长的时间，再记的时候已经五年以后。

　　自从我们得到了荧惑已经过去五年，这期间长老院将荧惑藏在暗处，并悄悄借着他的力量逐渐收复了被恶魔占据的领土，重新将示巴建设成了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富饶大国。
　　在这五年间我尝试一切办法去找出荧惑身上未解的秘密——那对黄金羽翼，然而都徒劳无功。没有任何办法知道他的父亲究竟是哪个恶魔，这个难解之谜实也只能就此搁置。
　　而今天，我十六岁诞辰日，证明我已成人的一天，长老院便将荧惑的命令权重新交予我手中。
　　这时候的荧惑，已经不再是当时那个连话都不怎么会说的新生恶魔，也不再会做出什么裸体天上乱飞的诡异举动。然而不变的却是他望向人类澄明的眸光，以及那眸光中的漠然。他从不笑，从不哭，从不会有任何表情，从来不主动说话，答话也仅用最简短的语句，他已经不再像初生时尝试模仿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不知道长老院是如何调教他的，总之我确切的感受到他明白他自己与我们的不同，并且更明白人类是他的主人。如果没有我的命令，他绝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类，哪怕有时候皇室内的孩子们不知轻重的嬉戏于他，在他小寐的时候爬到他身上去拉扯他的尾巴或者去掰他的角，他基本都听之任之，真有所烦躁也只会不声不响地将这些东西直接收起。
　　他在我们面前太过于温顺，以至于我有时候会觉得五年前的记忆是如此虚幻。他偶尔会在月夜星空下飞到皇宫圣苑的山巅对空发出音律神奇的长鸣。那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原始的表达，然而那婉转起伏的鸣啭却是我听过最美的歌喉都不能匹配的天籁。我从不懂这美妙的鸣叫有何含义，我不懂他在呼唤什么。我曾不止一次的问过他，然而他永远的回答只有：“我不知道。”
　　这很奇怪吧，他自己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的确太过于单纯了，又太过于冷漠了，然而当他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呆着时却会令我无端心安，我们都知道在他的身躯中蕴蓄着怎样强横的力量！
　　然而在这五年间，我却也渐渐发现一些事情，明明所有人都将他视作工具，但总有人暗暗为他所吸引，有女，有男，有老，有少，甚至幼童都喜欢在他无事待命的时候与他戏耍。只是他一直是处于放养的状态，所以没人能够长时间的接触他，包括我。
　　而在这五年间，皇宫里陆陆续续会出现一些人发疯自杀的事件，然而无头无尾，我们也一直不能够查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事情一直下去也是不行的，所以我想我会加紧对这些事件的调查。

　　今年我二十岁，已有了丈夫与女儿。示巴国此时已经繁荣昌盛，恶魔的侵扰被降到了最低。似乎很多恶魔都听说了示巴的恶魔使很厉害，因为对我国敬而远之。所以荧惑空闲的时间变得多了很多，无所事事的时候，他要不就藏匿在我的宫殿某个角落休憩，或者当他觉得需要进食的时候，自会去谁都不知道的地方猎捕一些落单的倒霉恶魔。每当朔月、月损或月食的夜晚，他便在圣苑山巅唱他无人能解的歌。
　　每每他放声歌唱的时候，群山中的一切其他生物都会屏声敛息，甚至在不知不觉间静静地聚集在他的周围。而有时候，不仅是鸟兽蛇虫，路过圣苑的行人也会不自觉得驻足聆听。而我也开始在听见那歌声的时候心头一阵阵悸动，忍不住去倾听，忍不住为止痴迷。我不知道这种悸动来自何方，但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竟要推着我走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说来惭愧，四年前就开始间或发生的皇宫自杀现象到现在还无法解释，因为自杀的人往往在一些寂静的角落结束他们的生命，而近来，这现象变本加厉了起来，而且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出现自杀的地点渐渐呈现出环绕圣苑的趋势。
　　有时候我感到惶惑，隐隐觉得那会不会和荧惑的歌声有关。
　　而今天的夜里，我又听见了那歌声。我终于悄然起身，走向了圣苑。
　　我登上山巅，在悬崖上看见了举目望天的荧惑，没有月光的天空星斗格外灿烂。
　　他察觉到了我的到来，停止了歌唱，并转身，静静地望着我。
　　我张口，却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多少年来，我若与他说话，必定事有所发。
　　“命令。”他用陈述的语气说一个本该是疑问的词语。
　　“……不，今天没有。”
　　他不再看我，而至再度仰头望着天穹。他浑身的每一处地方都是静止的，就连尾巴都优雅地弯成特定的弧度，方巧离开地面固定。即便在这么近的距离，我都有一种他是一尊雕像的错觉。
　　我犹豫了一会，走到他身边：“你在看什么？”
　　“星。”
　　“那你看到了什么？”
　　“月。”
　　我惊讶扫视了一圈天空，完全没有见到月亮的影子，于是我说：“在哪里？我没看见。”
　　他抬手指向天空的一处，清泠的声音不带有任何音调的起伏：“那里。人类的视力看不见。”
　　他突然挥动翅膀，身体腾空而起，这个瞬间我脚下一空，旋即整个身体失去了着力点。
　　这块悬崖边缘的岩石经历了太多的风霜雨雪，而我很不巧在他即将崩落的时候站在了它的上边。我向下坠去，惊慌失措的胡乱伸手抓身边能抓的一切。
　　而那时候，荧惑依然漠然地悬空望天，甚至都没有低头看我。
　　在悬崖的峭壁填满了我整个视线的时候，我本能的尖叫：“荧惑，救我！”
　　在坠落中，我看见他的身姿凌空翻转，漆黑的翅膀并不拍动。他疾速滑翔而至，无比精准的与我下落的轨迹相交在一点。
　　他接住我的时候拍了一下翅膀，极长的尾巴似为了调整平衡而优雅地一甩，于是他滑翔的轨迹变了，原本朝下的圆弧变成了朝上。
　　当我从极度的惊吓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死死勒着他的脖子。
　　他依然面无表情地揽着我的肩膀和膝弯，尖锐的紫色指甲不可避险得有些戳到我的皮肤。
　　我从不知道飞翔是这样一种美好的感觉，清凉的夜风吹拂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我从他的胸膛感受到了平缓的心跳，一下一下，规律得如同放慢的钟摆。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正在和他同调，却渐渐跳得渐趋剧烈，血液在身体中流淌得越来越快，我甚至怀疑有没有沸腾。
　　不……不应该这样！我心中猛然警铃大起，然而却没有任何作用。
　　呼吸变的灼热，视线有些恍惚，能看清的只有恶魔没有表情的英俊的脸和一头随风飘动的紫色长发。
　　幸好，幸好已经到了悬上，当我意识到我们已经安全降落的时候，我像触电一般推开了他。我喘着气，浑身发抖。
　　他偏了偏头眨了一下眼睛，我知道这是他表示不解的动作。
　　然而我转身就跑了，再不敢多停留一瞬。
　　我已经知道为什么皇宫中总有人自杀！
　　回到宫中我连夜解开了那封尘已久的地下皇陵，将荧惑召唤到这里。
　　我命他到祭坛之上，随后默念咒语用锁链将之束缚在上面，这些锁链都有压制魔性的作用。
　　在锁链拴住他手脚的时候他似乎皱了一下眉头，毕竟具有压制性的咒符会对他造成一点点微小的伤害，比如说小小的皮外伤，不过他并没做任何反抗，只更加不解地望了我一眼。
　　我对他说：“你以后别再唱歌了，没我的命令也绝不许离开这里。”
　　他点了一下头，便安静得趴在了祭坛上，微微蜷缩起来，并用翅膀盖住了身体。
　　我心情复杂地望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在他不到十年的生命中，我从不见他有喜欢过什么，厌恶过什么，如果真的有所谓喜欢做的事情，恐怕也就剩下站在那悬崖的边上歌唱，静静地流淌那令人怦然心动的声音。再除此以外，就是睡觉。而我觉得，他恐怕仅仅是因为无事可做所以才总是睡觉。
　　然而现在我连他最后的乐趣也剥夺了。其实在这瞬间我竟期望他应该表现出愤怒，至少，也该表现出不那么情愿的样子，而不是如此驯顺的接受。或许我曾经也和其他人一样将他视作工具，但在这一刻猛然觉得这对他是不公平的！我们一直依靠着他的存在而得到了现在这相对安宁的生活，然而我们对他所做的仅仅只有不断的剥削，虽然我知道长老院肯定已经让他理所当然的接受他本该如此。但他自己没这么觉得并不意味着事实不是如此！
　　我突然觉得，人类其实没有资格去控诉恶魔的罪恶，如果拥有强大力量的不是恶魔而是人类，人类说不定会做出比恶魔更加残暴的举动。人类是自私的生物，为了自己的幸福安乐，我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那时候，我鬼使神差地走上了祭坛，伸手，指尖微颤得去触碰他黑色的羽翼。
　　然而在我碰到他的时候，他竟猛然弹跳起来，回身时尾刃已经刺到我的面门前。
　　在这瞬间我清晰的看见他的瞳孔中闪烁起来的穷极凶恶与兴奋的光芒，然而那光芒在他看清是我的时候瞬间就泯灭了，并恢复了一贯的漠然。他收回了尾，难得说了一句我询问以外的话：“如果你要碰我，事先说一声，否则你会死。”
　　我一瞬间竟无言以对，然而那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他的样子和九年前我初见他的样子完美的重合了，那么锋芒毕露，棱角分明，面对魔群桀骜不驯地独身而立。
　　他重新蜷起身体，并在将头颅枕在手上之前最后看了我一眼，又说了一句话：“人类是很脆弱的生物，稍微碰一下就死了。”
　　然后他便将头埋了下去，不再看我。
　　我终于无比深刻的意识到他在人类面前究竟是有多么小心翼翼藏起全部的爪牙才能呈现出如此乖顺的模样。
　　我的手在半空悬了许久，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再次放在他的翅膀上，这一次他没像之前那般猛然跃起，确切得说这次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通常只露出一对羽翼，这对漆黑的羽翼上羽毛柔软而光顺，我望着他相比于人类来说明显削尖狭长许多的耳朵，我意识有什么已经变了。

　　自我将他囚禁在地下皇陵又过去五年，皇宫内早已不再有恶性自杀事件的发生，但是……我却发现自己…..爱上了他！不可抑制的，无法摆脱的，我爱上了他！我一次次的告诫自己不要再去看他，但是我抑制不了，我抑制不了，我不可抑制的每天都要下到那个阳光照不到的底下陵墓看看他，他每一次都只是照例问一句：“命令。”而我也只是回答“没有。”然而我越是频繁的和他接触，就越是发现自己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十四年前那个金发恶魔的警告，那不是危言耸听。荧惑是恶魔，而且还是多族混血的恶魔，每种恶魔都有自己的特性，有些特性是他们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会对周围无差别的进行影响。
　　就像有些恶魔就容易让周围的生物被狂气侵染而进入暴躁互斗的状态，有些恶魔则更容易令人产生昏昏欲睡的倦怠感，那么自然也有恶魔可能会让周围的生物陷入诡异的情恋不可自拔。如果荧惑是这样的生物的话……那我已经……绝不可能逃脱。
　　直到我的丈夫都渐渐发现了，但他也没有任何办法，他曾因为愤怒而背着我揍了荧惑一顿，然而荧惑甚至并不明白他为什么挨揍。他从未违反过我的命令自主离开这里一步，也没再唱过一次歌，他已经将他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然而或许即便这样，在他的认知里大约也只多了一条：“人类还是一种无厘头的生物”而已。
　　但我们绝不能失去他，在这个恶魔日益猖狂的时代。我甚至已经预料到了我的结局，但我只能，让自己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深渊。
　　荧惑没有感情，从他的种种行为来看，他恐怕天生缺乏了情感的能力。
　　所以，就这样吧，驱使恶魔是要付出代价的，而我愿意承担这份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