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了无痕,休问雾燃逍游 ...
-
[子攸,恭喜。你,终是得偿所愿了。]
蓦然回转。眼前笔直站着的,正是那人。如此的瘦削,倒教他惊异于自己翻云覆雨的这段日子来,是什么让那人憔悴至此,一对苍白而细致的手,正抓着大衣的前襟,颤抖着,他心里不由一阵畅快淋漓。
韩昕雾冷冷一笑,一字一顿地道:[阮上校,别、来、无、恙?]
寒冬乍然觉醒的时分,正值年末。天便只是一日胜似一日的凉。纵使是清晨,暖的阳徐徐投射些光亮,终究是星星点点,成不了气候,单薄的就像是在胶片底子上泛着黄的人脸,外国人的东西总透着新奇,呆板的、没有生气的影像。露水偏就积得很快,山城的景,像是捧着心的西子,一蹴而就的朦胧。那条被磨得青幽如玉的石板街,干净得浑若未曾沾染过什么,尘尘土土,俱都隔绝在外头。
韩昕雾此刻站在这条石板街上,本应完全是胜利者的姿态,然而心头隐隐地,却像是被扎狠了的痛。身后的凌公馆,紧锁了大门,那一对西洋爱奥尼亚式的石柱,湿润的青灰色瓦砖,细细地碎裂,干透的风,在上面扫过。湮没无声。他不由地想起,早先住的院子里那两排一通到底的拱形廊窗,彩色的巨大玻璃,常常把他整个人映在上面,流光般的精神漂亮,近乎于志得意满。
昕雾若有似无地笑起来。
[我本就没忘了自己的身份。只是你,倒好似陷得很深......]
他顿了顿,说着话的时候,惯常的冷冽。晨风这会儿起了来,而他额前的发,像打在珠帘上的霜雨,那下面黑漆漆的一点瞳仁,墨渍似的化了,终于,昕雾闭上眼,不再看,浑然没有温度。又道:[你留下来也好。凌家的破败,也是多个看客,多些乐趣。]
男人浑似不解地摇头,叹道:[子攸 ,这些年来,你可曾有半分的欢喜?] 昕雾一怔,片刻即道:[这些年么?我只有看着旁人受罪,方能得到无穷无尽的欢喜!] 说罢,也不再答,径自转身离去。
男人痛苦地目视着昕雾的背影,颊上病态的红,猛烈地,像汹涌的潮。泛滥过后,是种倦怠的沉静,不盈于心。他的耳畔忽然浮现出凌恪璟温存的声音:[湘泽,湘泽]......悲哀地,男人束紧了大衣......究竟是谁在漩涡中陷得更深?无法可知。
***********************************************************
昕雾独自走在浚川路上的时候,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穿梭着的报童,嘴里喊着号外,凌乱的脚印渐渐行远,昕雾蹲下身,展开时事的版面。赫然便是大财阀傅昌安的死讯,惊天动地。昕雾满意地折起报纸,他几乎能看到凌家上下愕然无措的恐惧了。低低地,昕雾笑了起来,这回是真的志得意满。冯睿将黑色的雪弗莱停在昕雾身边的时候,他正是那般矜持的英挺。初冬的冷,浅而清洌,冯睿仍然像个纨绔的青年,穿着上好的驼绒外套,愈发的精干了些。帽沿下昕雾看不清他的脸,便只在推开车门的刹那问了一句道:[远钧,你最近是不是清减了许多?] 冯睿颇为惊讶,便“哎”了一声,虽然踌躇,心中倒也不是不感动的。
车子行驶起来,两人俱都沉默着。冯睿许久没看过穿着军服的昕雾,这一会儿见他肩上银质的徽衔,光洁的刻意,像是昕雾没有杂色的脸,不由赤赧起来。脑中挥之不去的,却又是他伪装时容颜里融不尽的柔,便只觉得再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他,却又觉得哪一个的他都是无比的冷酷,方才心头笼聚的一股热,顿时消散开去。
他却不知此时昕雾,也是心潮难抑。阮湘泽的一句“可曾活得欢喜”,教昕雾没来由一阵惊悸。他方才虽答的干脆,倒也不是为了逞威 ,有大半是自己的恳切之词。车上的寂静无声,让那些思绪,若五味杂陈般漫涌上了心头。其实这般茫然的境遇,许多年前昕雾也曾经历过。那时候的码头上闷热难当,来往送行的喧嚷,单单撇下了他一个,孤立无援。心里只是慌乱,不知何去何从。后来等上了留洋的船,他便断了念头,甲板上偶尔有风吹来,夹着浪,他就把那当成是金陵的水,清明时节的水。他还只是韩家的小少爷时,嬷嬷们爱抚着他头顶上的璇儿,连母亲,也都还是没抽上大烟的光景,胳膊上套着水芝凤的镯,那样的瘦,眼睛清明,风致仍旧是顶尖的。再后来,有些事,他也不大记得清楚。但总是有个情景,门推开,他正躺在竹床上,父亲将蜡烛点亮,把那水粉盒里的烟膏一并烧了的时候,远处水榭里的纱帐,缓缓沉地没了踪影,他才知道那夜母亲便是穿着那件顶爱的水纱团锦旗袄。她投了水,求了解脱,决绝的手段,真是像极了自己的那些阴狠。
昕雾正想着时,冯睿突然问道:[今儿的早报你可看过了?] 未等他做答,又笑道:[那黑匣子呢,怎么没看着你随身带着?]
昕雾淡淡回道:[那个么,不提也罢。沾了秽物,看不得,只有毁了。]
冯睿道:[我也早猜到那次定然凶险的很,要不,你也不会亲自动手。]不由歉然道:[总是我接应的不得力,子攸可要罚我?]
昕雾只是道:[罢了。不过是多费了些手脚,又值得罚不罚么?]
冯睿喜道 :[那便是长官你不同我计较了,罚还是当罚的。]说罢,指了指车后座上一只五寸长短的玄色锦袋,道:[远钧便拿这个来孝敬长官,可还使得?]
昕雾沉吟着,冯睿关切地向他望去,却发现竟绝少有汗结在他长而薄的耳廓上。即使不那么白,总能淡得有幽蓝的痕迹,肤质,愈发看得像尘封的蜡,人也仿佛一点点熔炼出来,如露如电,难测真幻。没有察觉出冯睿目光中的无常,昕雾慢慢地把锦袋打开,一把铜银交制的手枪便承于手中。看了两眼,又神色如常地道:[是你老子从德国人那弄来的?果然是好货色。] 说着将枪掖在皮带里,脸上也未见多少欣喜,仍旧是寒欲摄人的调子。
冯睿不由摆出正色,连连叹道:[射程终归是小家子气了些,但凡能藏在身上暗处的,到底是不如战场上的真枪实弹。就像咱们这种不三不四的......哎,不提也罢。]
昕雾见他忽然感触起来,目光深处也闪过一丝阴郁。飞驰而逝的街景,仿佛晦暗不明的影,冬日的阳,笼在他身上,更像是缠绵的网,不得往生。
***********************************************************
[你是说,她不行了?]
阮湘泽深深注视了男人一眼,微微颔首。医药箱敞开着,苍白的指,关节上染了些许蜡烛的颜色,微妙的绚烂,迅速便又消逝。他的诊断,向来干脆而准确。
[你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好。]
[哦?] 男人诘问般地回答,同样短促。
阮湘泽垂下眼帘。瞬间,他接触到男人的凝视,再接着,是男人从身后猝然收紧的双臂……….无法逃避的你,他在心里默叹。
***********************************************************
烟锁重楼。
残雪尚濛。
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恪璟俯下身,看着病中人乌色的发。冬的夜,药香凝着,风铃响起来的时候,零碎的呜咽,满室的无助凄迷。久久不散。他愁然叹息了一声,坐在她床前。灯是熄了的,暗沉沉的,无边无垠。恪璟看不清她渗着细汗的脸,触手只是灼人的热。他的妻......恪璟缓缓走向书案,远远便瞧见了那块方正的白兰玉笔洗。夜里头他也还是能辨清,沾着墨的玉纹里,依稀的味道,像极了她还健康时,鬓间茉莉的馥郁。他知道她喜欢写字,闲下来的时候,总是如此。即使是现在,到了这步田地。
他许久都不曾来看她了,他更是清楚是谁下的药。刚就在走廊里,钏萍忙着叫人裁苏缎做旗袍里子,没有胭脂的点衬,她便什么风韵都没了。有意无意地,钏萍提到了府上的“知客”同四太太走得太近的事,这种挑拨,恪璟连讥讽,都少了气力。他只是觉得难受,珏玉,她好似他失去的过往,他执意抛弃的过往。甚至是他早在娶她那会儿,便料定了是这个结局。那些人,千方百计要清算凌家,他这些日子来焦头烂额的对付,一笔笔帐,一个个陷阱,一步步危机!恪璟其实心里头明镜也似的。兴许就是上头派下来的人,借着老太太作寿,就在他眼皮底下折腾。轻而易举,无孔不入。他能相信谁?他对谁都只能狠,这是他们逼得他!
突然,沉重地,传来一阵闷在口里的咳嗽,撕心裂肺。接着,是两三声淅唆的响动。恪璟迟疑地问道:[珏玉,你,醒了?]
[哎。] 她柔顺地应道,却果然是病重的样子。[睡得不沉,心里空落落的,你一来,就醒了。]
恪璟“嗯”了一下,半晌,又问:[可要点灯?] 随即哑然笑道:[看我,竟然忘了,外头正端着药锅子,你且等等。]说着,竟是抽身要离去。
傅珏玉滚烫的腕子,赫然便抵住了他的。[晚晨!]
她恹恹地唤道,透着绝望。手,旋即又松了开,仿佛枯萎的,一点,一点,直到蚕食,什么也不能剩下。恪璟微喟了一声,他能说什么,他又怎么能说?
显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傅珏玉却在这会儿释然地笑道:[今儿府里头大乱,却都是在说我父亲死了的样子,可我不能信。但你这样子,却教我不得不信。] 她说着的时候,面上正强忍着,仿佛是笑涡如花,病里头的蔷薇一般。但实实在在,却是再酸楚不过。
恪璟不作声,良久,答道:[先歇着吧,你若是不肯喝药,我也逼不了你。]
两行清泪滑落,傅珏玉凄然道:[这身子,横竖你是不要的,坏了倒干净。只是,只是……] 她侧过脸,恪璟木然攥紧了拳头。
[算了。] 原本他正生生盯着她,眼里似是要生出火来,下一刻却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温柔。[你父亲的事,我自然为你出头,毕竟么......] 有力地,主宰一切般地,恪璟支起她憔悴的脸。
[毕竟,我姓凌的也受过你们不少恩惠,嗯?我的四太太。]
他的掌,一如往昔的干燥,傅珏玉终于怫然而泣。心碎,便是只有心碎了。泪仿佛止不尽,恪璟笑得仍旧温存。她终归是了然了,却耗了这许多岁月。
门再次阖拢了。傅珏玉有种错觉,仿佛这一秒里,她正身处的这座坟墓仍只是那所西街公园旁的老房子。夏天那么热,就像她现在,胸口堵得狠了,喘不过气来。然而青年走进来的时候,铂金的屑一般,阳光一束束,他的牙齿便愈发白皙了起来。后来他邀她去巷子里的食铺打牙祭,那样乱哄哄的一个地方,四周便只有长桌子。油腻腻的春卷端上来,跑堂的一下就看到了他手里的打火机,吓得将开水顺了一地。两个人便仿佛疯了似的大笑。她记得他手心里那蓝色的苗,像条带子,困住了她。从此,任凭你挣扎、喊叫,便只有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