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渝惊梦锁枯荣》碧螺春上春

5、蓦回首，雾锁斜阳残絮

　　恪璟未曾料到，就在他凝神沉思的功夫里，自己也正被这绝俏的柳大班细细看在了眼里，只不过，那绽莹然璀亮的秋波下，是昕雾冷冷的审视，生生便要把恪璟看透。无法形容眸子两两相聚时的情形，这个男人的眼里，似是只剩下潮生潮落，总是汹涌，漫着露骨的情欲，仿佛与旁的俗物，没有什么不同。然而，男人随即展颜浅笑，温文的，那股情欲的浪似又退了去，隐隐地，让昕雾不安。偶尔男人又会深锁眉头，蹙然的时候，便是生动的俊逸，泛着鳞片似的青润，男人的牙齿光洁细致，贵气得逼人。从未有过的心绪萦绕在胸口，闷闷地，不寻常。如何会堪不破敌手的性情，昕雾想。虽然不会惶恐，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醉眼半睁，凝望着自己时，如同一半烟遮，一半云埋；五官深邃，也不知是谁说过，薄唇，即是薄幸。再来便是笑，男人似乎很爱笑。和煦的，如远水粼粼的夏；粲然的，像锦屏铺翠的春；还有些是戏谑的、倜傥的、不经心的，甚至是些许暧昧的………..本能地，昕雾险些侧过头去，这样的笑，过于灼热，而昕雾的心，向来抗拒一切有温度的东西。然而他却是训练有素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所以定定间，昕雾让那绽秋波燃烧，他回望着恪璟，水似的柔。虽然尚不知男人是谁，但终是个人物吧，那么就要好好利用。于是兰花指碾过披肩上的穗子，吊起的眉梢，娇嫩嫩的，施展一个戏子的手段。

　　恪璟却突然意兴阑珊起来，原来柳汀雩，不过尔尔，那突然逝去的寒峻，两次捕捉到的冰冷，许是错觉。漂亮俊俏，活色生香，这些，恪璟见得多了，不在乎。戏子终究是戏子，不管是什么时局，老黄历也好，新民主也罢，恪璟撇了撇嘴，仰颈干杯。大奶奶想要劝，呐呐的垂下手，强装起笑颜，用帕子替丈夫揩了渍迹，红的，是洋人的酒。侧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了的脸孔，贴身的裁减，鼠灰色的常礼服，青年有一副精干的相貌。大奶奶愣愣地盯着冯睿，泰生银号的老板，三叔的损友，他敬上来的酒，如何能拒？大奶奶连忙又低下头去，碧幽幽的翡翠耳坠，前后摇动着，面颊映着相同的青色，不健康。

　　只听冯睿笑嘻嘻地道：[晚晨兄，你看看柳大班这模样，可是顶尖儿的吧？多少年不唱了，今儿在台上那几个云手施出来，还把我唬得不轻呢。] 说罢，竟就自顾自在地在席尾坐下。凌陈氏见惯了他的无赖样，素来是纵容的，于是吩咐加了碗筷。冯睿眼珠骨碌一转，逗着让荷烟替自己剥虾子吃，两相一番嬉戏调弄，场面顿时又热闹了起来，反倒是冷落了那一干尚在等待的伶人。冯睿便问道：[奶奶，您准备赏汀雩个什么物什啊？不过细算起来，真要能配得上他的，就这凌府也不多呢。]

　　恪璟也不恼，自然更是不去接冯睿的话茬。抚摸着领结上的钻石扣针，他的心不在焉，昭然若示，只是温和地回了一句：[老太太看着办吧。]

　　凌陈氏见状，充溺地在冯睿脑门上一点，笑道：[你这孩子，跟老三有样学样，迟早把你教坏了。晚晨今儿送来的寿礼，你可瞧见过没有？] 说着，便从椅上支起身子，命人将十几只锦盒又悉数捧到了跟前，再道：[柳老板就在这些里头挑个中意的吧。倒也真是像远钧说的，平常的玩意儿，你怕是见多识广，也看不上眼了。] 凌陈氏说着这话的时候，斜睨了昕雾一眼，说不上是欢喜还是轻视，眉间掠过三分犀利，风烛残年了的威慑，倒也叫人佩服。昕雾仍旧柔顺地微垂着眼帘，却在心里将“晚晨”这个名字咀嚼了一番。原来，男人，就是凌家大少爷。兀自琢磨起来，也来不及去嗤笑大户人家的狗眼看人，虽然弄不清对手的底细，昕雾还是自持地冷静。然而，他喜欢章控了全局的霸道，却不是像现在，只能被动地应对。

　　[那汀雩就谢过老太太了。] 昕雾也不矫情，半掩着水袖，指了指摆在最边上的一件光耀事物道： [那就是它了吧。] 众人顺着看去，连恪璟也不由笑，倒真是见多识广。铜鎏金筑的水菩萨，并不显眼，但确实是明代的古物，粗犷朴拙，当真不俗。恪璟倦倦似地松开颈子上的扣子，束得紧了，有些热，他问：[柳老板，也是向佛的么？]

　　昕雾自己倒先愣了，向佛么？只想哂笑，他的心中，哪里还有这些的存在。便回道：[咱们吃这碗饭的，全仗着祖师爷的蒙荫，佛自在心里，今儿有贵人疼爱，汀雩只希望得了菩萨的庇佑，能保个吉祥平安，日日都能有这般的眷顾。] 他蹙了眉回话，有点儿刻意地腻，让人听着便只是心疼。话说的婉转，既让人觉得受用，又不经意地多了些两鬓生秋的闲愁，恪璟想，这戏竟是演到下头来了。一时无言，半晌，捡了话头，又道：[我这也只是随便问问。柳老板方才唱白的时候，好像有点南边儿的口音，我这就在寻思，会不会是金陵人氏呢？]

　　昕雾闻言，蓦地便是一阵百转千回的思量。为何，凌家大少爷，会有如此一问？心惊，难平，昕雾此刻，唯有脸色未变。发里流不出汗来，琉璧似的淬冷，一点点寒噤，仿佛没有人能察觉，却是头一次渗了出来。方寸，竟是有些乱了。金陵二字，他永生不想再提起，它们，只能是他的秘密。屏着呼息，众人等着昕雾回答，谁都想探个明白，这个角儿，有没有过往是不被人知的。

　　冯睿突然插嘴道：[啧啧，晚晨兄，这回你可错了，咱们汀雩可是地道的山城人，不过是沾了些班子里的南腔北调罢了，又有什么稀罕了？] 他眯起狭长的眼，似是醉了的样子，凑近了，还不忘撩拨紫衣的荷烟，又是一窜娇嗔的笑。这会儿，恐怕就只有昕雾清楚，冯睿怕是比自己还要无措，襟前几滴张惶的酒迹，便是证据。然而昕雾却缓了过来，那个人既然还没出现，他便不能慌，慌了便是输，而昕雾，不能输。于是柔声道：[五爷倒是知晓汀雩，南京城，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踏足呢。大爷也真是懂戏，爱戏，只是不知，汀雩的哪几句戏文，让您有此一问？]

　　恪璟思忖了一下，忽然悠悠地哼了两句：[不管鸳鸯梦惊破，夜如何？] 耳旁似又响起厅外头的那些清明唱腔，却怎么都是霏霏冰凉，天阶如水的寒彻，不像眼前圆滑的他。深深注视着昕雾，随即又释怀地道：[ 柳老板的杜丽娘，怕是这种心境，我，胡乱猜猜罢了。]

　　不管鸳鸯梦惊破，夜如何？昕雾听着，默默在心头吟来，翻来覆去，便只是两句，从恪璟口里说出，奇异地和谐。自己在台上唱着那些“良辰美景奈何天”时，难道，便是这么盼着？又怎么会？若有似无的困惑，昕雾不明白，本来是最简单的，不过是一场戏，偏偏就是他能缭乱这池静敛。[大爷说笑了。] 昕雾只能这样答，他的心有些飘忽，不语，是两人的顾虑，这一回合，谁也没能攻破谁的。恪璟那方，是玩味，昕雾这边，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眼看着，是要陷入僵局。讷讷地，身后的小旦唤了声爹，昕雾欠身，从丫头那儿领了那尊水菩萨，搁在一边，暗暗好笑，怕是没人知道自己的心思。局子正堂里既然供着香炉，又何妨多添个救苦救难的？他们这些人，终归是没有好下场的，昕雾对此，深信不已。于是随着大流，同些宾客说笑几句。跟这些人周旋，昕雾觉得怡然，他尖刻地看得进他们的欲望里，唯独凌恪璟，是迷惘。

　　然而一切仿佛都是定数，寻觅了多时，前一秒是不见归路，下一刻，便是分外眼红。昕雾没想过会是在这种情形下看见那个人，一直以为他是烟水中的钩月，无踪，却原来，他早在那里，旁观着，同往常一样，出乖的始终是自己。那个人，昕雾是透过稀疏了的人群才窥见的，只静谧的半倚半立在临窗的紫檀木桌前，脸上并未沾染半点热闹喜庆之色。淡淡的，眉目间更寻不见一丝世俗的厌烦。周围便再是熙熙攘攘，觥筹交错，却是扰不了他那里一方静土。像是觉出了些许关注，那人略一回头来便瞟见昕雾，淡泊眉宇间不禁染了分诧异，倒是转眼间隐了下去，深涧似的墨黑瞳仁一瞬微波后又复平静，只不着痕迹地略一点头，便迅速回转了身子。他，认出了自己，昕雾想。何其可笑！那人的案上，五粒决明籽儿，三张薄荷叶儿，遥望窗外的星空静静，好个闲情雅趣。至于自己，如同裸衣文身的蛮荒，即使是伪装，仍旧是不三不四的戏子，龌磋。拳头，一握再握，倘若刚才是恪璟乱了他的方寸，现在，就是那人要毁了他的意志。严酷、冷血，无关紧要的，只是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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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脸的素面，还有另外一半，是尤未褪尽的妆。一滴，两滴，三四滴的水，汩汩而来，蘸在帕子里，狠狠地擦，急促的磨。“答”，“答”，一声，是丹砂，再一声，是朱墨，溶了，便是一汪的浑浊。一层复一层，网子、水纱、甩发，羽缎的风帽、凤冠，缓缓坠在地上，又是一层复一层。端着水锅的丫头“哎”了一下，弯腰想要动作，忽然一声喝斥：[不要捡了！]，于是“哐啷”地，铜制的器皿，掀翻了便是倒扣的尸首。丫头哆嗦了两下，“扑通”跪在了一旁 。水面上浮动的影子，颤抖着，目眦欲裂。额际的碎发微微抖动，是愤怒的余韵，昕雾不说话，沉默中，婆娑地响动，有人挑开了后台的门帘子。期期艾艾地，丫头呜咽起来，膝盖“咚咚”地前移，不住抹着泪，拢起纤弱的双手，拼命地去揩。原本松花色的衣袖，濡湿了大块，抽泣着道：[ 这，这就给您收拾好。]

　　[哎，起来吧，这火，本来就不是冲着你的。] 丫头抬首，朦胧的泪眼里，一张精干的脸，俯瞰着她，是救星。冯睿叹气，摆摆手道：[你去吧，在外头守着，谁也不准进来。] 跌跌撞撞地，小跑着到了门口，丫头回头，不敢直视昕雾的背影。一道门，隔着的是两重境地，外头的是天堂，里头的，则是地狱。她弄不明白，现在彩匣子前坐着的，是谁。墙上挂着的羊角灯，拖长了是两个男人的影像，细密的桔黄，模糊的侧面，却是森森的美。她不敢想下去。此时的昕雾，不柔、不媚，完整的凄厉，没有旁的，这是真的他。

　　只剩下形影相吊，湮没无声。冯睿走近了，又退开，想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硬着头皮，如壮士断腕，冯睿轻轻地唤道：[子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