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两家人》美良

1、第 1 章

　　1
　　游河刚刚拒绝了一桩案子。委托人是她的初中同学梁虹。后者的侄女在学校聚众殴打自己的同学，被人拍了视频上传到网上。看来欺凌弱小这种品质也会遗传。游河无法理解梁虹究竟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来找自己，让自己做她侄女的辩护律师。
　　她连见也未去见梁虹。生命中总有一些人是不必再见的。于她的生命里，梁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种行为，站在公司的立场来说，是不被允许的。
　　然崔皓文却并没有强迫她。
　　事务所的人都说崔皓文对她过于骄纵，但游河自己并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崔皓文是这种性格，他从不强迫别人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她只不过比事务所的其他律师对他的这种性格了解得多一点，利用得也多一点，所以才会令人形成这样的误会。
　　梁虹赖在会客室里不肯离去，引起律所一众同事对她与游河之间的关系一顿不负责任的猜测。
　　游河打电话给吴小磊。吴小磊是唯一一个她一直有往来的初中同学，原因是因为两个人很有缘份，高中也同在一个班，大学又同在一座城市。用吴小磊的话说，这缘份是前世他没事就与她擦肩而过攒下来的。梁虹必定是通过他找到的律所，然后找到她。
　　吴小磊倒是没有抵赖，但明确表示，对于现在这个局面，他也无能为力，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他能做的就是事后请游河吃饭以告罪。
　　游河说吃饭就算了，让他帮自己找套三室的房子。吴小磊在保安新区开了一间小地产中介公司，手中握有大量的出租房源。这是她给他打这个电话的主要目的，原本就没有指望让他来处理梁虹这摊子事。和他认识这么多年，太清楚他，向来只会惹事的主，惹下了事情，拍屁股走人，把烂摊子留给她。就连他上酒吧泡女孩子，泡出麻烦来了，也都是一个电话把她找过去替他擦屁股。不过，游河也不会让自己吃亏，按律所的最高收费标准找他收律师费，从不优惠，每个月都能从他那儿挣一笔不小的外快。
　　租房的事，早就与吴小磊提过，但一直没有确定，直到今天早晨。
　　母亲昨天又和小三儿姚方方闹了。抓着姚方方的头发从厨房拖到客厅，差点没把姚方方肚子里的孩子给活活拖下来。姚方方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依母亲那爆脾气，以及对父亲与姚方方切齿的恨，再这么一屋檐下住下去，迟早一天住出大祸来。游河可不希望自己有一天以母亲辩护律师的身份出现在法庭上。
　　今天早晨和父亲进行了一番对话，已与他商量妥当，决定依照他与母亲当初的离婚协议，卖掉现下住着的房子，父亲和母亲一人分一半房资，然后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
　　游河说到“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时，父亲眼中泫然有泪，游河假装没有看见，这是该他承受的，在和姚方方上床的那一刻，他就该想到这样的后果。
　　父亲和母亲离婚到现在快半年了，这件事其实早都应该解决了。一直没解决，是因为哥哥游海，他总盼着父亲和母亲能复婚，留着房子，就留着希望。直到十天前，父亲和姚方方去了趟民政局，把结婚证领了回来，他才彻底死心，在卖房一事上终于松了口。
　　吴小磊自得知她打算租房起，就一直给她留着意，手中扣了几套好房子，其中有一套就在南山。两人约定晚上一起吃饭，然后去看房。

　　梁虹搬来了援兵，姜吉和方少霞。
　　两人一来就直接找到游河办公室。
　　游河正准备出门，和委托人约了两点钟见面，一抬头就看到一对青年男女走了进来。助理小赵气喘吁吁地跟在两人后面，气急败坏地抢先向游河精简地说明情况：“这两位说是那位梁小姐的朋友，说和你是同学？”神情是狐疑的。
　　游河打量着青年男女。认不出来。既然是梁虹的朋友，又自称是她的同学，那肯定是初中同学。她对初中同学都已经没有印象。时间久远，大家在时间里变了模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刻意遗忘，遗忘那段时光，那段时光里的人和事。
　　青年女子看出来她已经不认识他们，急忙自我介绍道：“游河，我是少霞。”指了指身旁的青年男子，“他是姜吉。”
　　虽然刻意遗忘，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忘记，那些人，那件事，都蜇伏在记忆深处，就等着这么一个时机破土而出。她不认识他们，只不过是不认识已在时光里更改了容颜的现在的他们。初中时期他们的模样，她仍记得的，在方少霞报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随着那段被她封印的记忆破土而出，他们两人少年时期的模样也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那个叫做姜吉的英俊少年，在她被一众女生围殴的时候，站在不近不远处冷眼旁观着，然后施施然离开的样子尤其清晰。
　　那次旁观了那场对她的欺凌的人不止姜吉一个，有很多，有他们班的，也有别班的，有男生，也有女生。都是她人生里不必再见的人。
　　她想，如果当初没有那么多人袖手旁观，她的伤害也许没有像那时感受的那样深，也不致于令她与初中的那一整段人生决裂，全力回避那一段时光里出现的所有人。而她对眼前这个其实并没有伤害她的方少霞，或许就能够持正常的久别重逢的老同学的态度相迎。
　　游河继续打量着他们两个。
　　方少霞变化其实并不大，精致的五官在初中时期便已长成，吹弹可破的皮肤仍旧精莹剔透，不曾因为岁月的侵蚀而有所粗糙。唯一变的是着装打扮。以前扎辫子，穿校服。现在长发披肩，穿亚麻碎花长裙，当下文艺女青年的标准着装。气质也是属于文艺女青年的。游河隐约记得吴小磊提过一次，方少霞现在从事的正是文艺方面的工作，好像在某间杂志社担任摄影记者。
　　相对而言，姜吉的变化就有些大，最明显的一点是，成熟了。这份成熟不仅展显在眉间眼角——处处透着沉稳，还展显在强壮的体格里。初中时期的他，形模初具，但身量尚未长齐，略显瘦弱。现在的体格，看着足有那时的两倍那么大。
　　成年了的姜吉短了年少时分的冷漠气质，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属于理智的成年人带着几分警惕性的疏远的沉稳。这份沉稳与年少时的冷漠一样，并不令人感觉容易接近他，只不过年少时的冷漠更为直接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姜吉和方少霞也在打量她。
　　方少霞对她并不陌生，在吴小磊处看过她现在的照片，对于她形象反转性的变化已经表达过震惊，但尔今见到她真人，更是惊艳，完全无法将她与初中时期那个黑黑瘦瘦，不爱说话，除了考试时因为排名靠前的成绩偶尔进入众人视线，其他时间基本上没有存在感的那名小女生联系在一起。心下怀疑游河是否去了一趟韩国，因为在当初的游河身上实在没有看到半点能够变得像现在这么漂亮的潜质。
　　姜吉当然也注意到了游河现在的美丽，但他没有惊艳，他觉得小时候的她也足够美丽，现在确实是更美丽了，但还达不到令他惊艳的程度。
　　相对打量的时间并不长。
　　游河礼节性地请两人入座，并让小赵将会议室的梁虹请了过来。在二人出现在她面前的那片刻，她便已猜到他们所为何来，同时认识到，与梁虹这一面，是无论如何都得见了。
　　两分钟后，梁虹在小赵的引领下走进游河办公室。虽然坚持着要与游河见面，但真正见到游河的时候，她无地自容得根本就不敢与游河对视。
　　游河看到她进来，很是意外。后者也似换了一个人。她记得后者初中时期的美貌与方少霞不相伯仲，也常常是同学们饭后讨论的热门话题，更是凭藉着美貌风云一时，然而现在的形象勉强都够不上中等水平，大概是因为发胖的缘固，一张脸撑得足有初中时期两张脸大。然而也是托了胖的福，令她身上再无年少时的那份戾气。而脸上落魄中夹杂着的羞愧的神情，使她显得卑微。游河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恨她，曾经对她的那些恨，大概已经被时间消溶了。再则她的落魄令游河竟生出两分同情，这两分同情也抵消了一部份对她的恨。
　　梁虹低声向她道歉，说：“对不起，游河。游河，对不起。”近乎喃喃。也不知是为曾经年少时伤害了游河而道歉，还是因为今天自己的无赖行为而道歉。
　　游河轻轻点了一下头，终止她的道歉。这些道歉毫无意义，改变不了什么，就是道出花来也无法使她对他们三人亲近起来。再则她给这次的会面只腾出了十分钟的时间，半个小时内，她必须准时出现在三十公里外的法院，时间非常紧促。
　　她对三人简明扼要地表明：“这件案子我不会受理。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让律所给你们安排其他的律师。”看向梁虹，“刚才接待你的罗律师，是我们律所最好的律师，费用比我稍贵。”
　　梁虹嗫嚅：“可成律师说，只有你才能帮我们打赢这场官司。”
　　游河反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方少霞替梁虹解释说明，成律师是姜吉父亲公司的法律顾问，是成律师向他们推荐了她。
　　原来这件事与吴小磊没什么关系。但游河估计他们来找自己之前，应先找吴小磊打听过自己的情况，所以才会令吴小磊误会，梁虹是因为他的原因才来找的自己。
　　游河并不买成律师的帐，即便他是崔皓文的师傅。她先前就听崔皓文提过，成律师进了姜氏企业担任法律顾问，她一直没去做详细了解，现在才知道是姜吉家的公司。公事公办的态度：“谁打官司都不敢保证百分之百赢。罗律师经验比我丰富。如果我的赢率是百分之八十，罗律师的赢率就是百分之九十，你们完全可以相信他。”抬腕看了一眼手表，不容他们反对地道，“我赶时间，小赵会安排罗律师和你们见面。”吩咐小赵，“你去和罗律师确认一下会客时间。”
　　小赵对律所所有律师的行程都一清二楚，立即回道：“罗律师半个小时后有时间。”
　　姜吉注意到她又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看来这是她的习惯，习惯用点头来结束一个话题。
　　游河：“你们先在我办公室休息一下，喝会儿茶。失陪了。”抓起办公桌上的黑色公文包。
　　方少霞抢在她出门之前道：“游河，咱们找个时间一起吃个饭吧？”用的是征求的口吻。带着歉意，为自己一行三人今天对她的冒然打扰。还带着点希望，也许通过一顿饭，能缓和她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受理梁虹侄女一案上，她态度或许能够松动。
　　游河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再说。”依然是不得罪他们的态度，但也坚持着不肯缩短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在她转过办公室门之际，清晰地听到方少霞在背后轻叹了一声。
　　游河的办公桌对面是一套三人座黑色真皮沙发，前面摆放着一个大理石茶几。
　　小赵不知什么时候在茶几上摆上了茶水和果盘。
　　姜吉已经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喝着茶打量游河的办公室。办公室大约二十来平的面积，有独立的阳台，除了配置了沙发和茶几外，还配置了一套书橱，靠放在门口的墙壁。从办公室的面积与配置可以判断出，游河在律所的地位非常高。
　　方少霞也在沙发里坐了下来，然后轻拍了一下自己旁边的位置，招呼梁虹坐，端了一杯茶给她，安慰似地道：“游河推荐的律师，肯定是一流的。”看向小赵，冲小赵笑了笑。
　　小赵从她的目光里看出来她希望自己对她的话做出肯定，带着竭力为律所争取客户的心理，积极接言道：“罗律师和游姐在我们律所并称双剑。最厉害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了。”
　　梁虹轻声问方少霞：“她为什么不自己帮我们打这场官司呢？”
　　方少霞又看向小赵，希望小赵能够给梁虹一套比较合理又可以达到安慰效果的说辞。真实的原因，大家都知道，游河不肯原谅梁虹初中时期对她的伤害。梁虹当然也知道。所以她道出这句话，并不是想向他人寻求答案，而是表达一种失落惆怅的情绪。小赵占有身份优势，她随便替游河推掉梁虹案子一事找个开脱的借口，梁虹都会愿意相信，内心里由而会得到些许安慰。
　　小赵接收到了方少霞求救的信号。然她并不清楚游河与这三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过节，只看出来过节不小，否则老同学久别重逢，游河不会这么轻冷疏离。不敢随便置言。想了想，最终选择了一套保守的说词，道：“游姐主要受理离婚案件。像这种青少年犯罪案，偶尔也受理，但她一般只肯为受害方辩护，这是她的原则。”
　　未料话一出口，气氛顿时尴尬起来。一直默不作声喝着茶的姜吉抬起头来看了小赵一眼，眼神似有所触动。梁虹的头更是低下了去。方少霞叹了一声，由此再未开口。
　　过了一阵，姜吉从踏入这间办公室到现在，说出了第一句话，这句话是对梁虹说的，道：“我让成叔介绍别的律师给你。”
　　方少霞肯定他的主张，率先起身，道：“走吧。”不忘向小赵道谢。
　　梁虹心尤不甘，还坐着，方少霞伸手拉了她一把，道：“别为难她了。”
　　小赵怔怔地看着三人陆续走出办公室，茫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