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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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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欲裂,柳飞扬抚着额睁眼,发现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瞪眼欲看清,耳边听到白湘湘惊喜地说:「飞扬,你醒了?」
「湘湘?」他想坐起,白湘湘温软的手扶着他起来。他是坐起来了,但连湘湘的身影都没瞧见,不禁慌了。此时想起自己的眼睛沾到了白色粉末,刺痛现在是消散了,但……
「湘湘,现在是没点灯,还是……」他有点犹豫,有点期盼,但不敢继续问。白湘湘并没有接下他的话,也没有或笑着,或淡淡的回应,只用沉默包围他。
「湘湘?」他伸出手,毫无武功的白湘湘马上准确地握住,他如入冰窖。现在不是漆黑的夜,连一个不习武的女子也能快速找到自己的手,但他却甚么都瞧不见。一个习武的人失去了眼睛,还剩什么?还能做什么?
白湘湘感觉到他的颤抖,柔声安慰:「飞扬,大夫说你的伤不严重,就是眼睛比较棘手……柳伯父已经派人去请杏林医仙钟不馗,相信日内便到,你莫担心。」
白湘湘慢慢说着,柳飞扬却抓到她语气里的迟疑,心里更慌,还想说什么,门却依呀响了,「醒来了?有没有哪里疼?跟娘说,娘给你找药去。」
「娘,我没事。」柳飞扬怕娘亲忧心,打起精神扯出抹笑,「不过受了点儿伤,你儿子还没这么弱。」
「就会贫嘴。」柳夫人走过来,把儿子左瞧瞧右看看,见到儿子本来灵活的眼睛没随着自己的动作转,反而呆呆地不知看到哪里去,心中一紧,但却努力忍住,平和地道:「我都听湘湘说了,还好你护着她,不然就……」
「我护她是应该的,爹不是常说,习武之人当保护弱小么?」要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作此选择。
「娘很高兴你有这份心……」柳夫人摸摸儿子的额,「你放心,大夫已经在路上,你的眼无论如何都要治好。」
柳飞扬听着大同小异的安慰,心里一阵虚,不想再听到有关自己眼睛的话,便问:「那个寿宴……」
「你爹已经让文福去了,出不了乱子的。」
他听了有点失落,但也庆幸没丢绿柳山庄的脸面。
无话可说,三人陷入沉默,还好丫环这时进门来报:「夫人,钟大夫到了。」
「快请快请!」柳夫人跑出去迎接,那大夫也没多客套,坐下来望、闻、问、切,愈诊眉头愈深。柳飞扬看不到还好,旁边的白湘湘与柳夫人却是愈看愈担忧,白湘湘手上的绢帕几被绞碎,几次想问,就怕惊扰到诊断不敢开口。
大夫诊完,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一下接一下,一下又一下,房里其它三人的心跳也跟着这敲打时快时慢,坐立不安地等着大夫宣判。
时间一分一刻流逝,终于,大夫抬首迎上她们期待的目光,柳夫人立刻问:「如何?」
「柳公子这毒……毒性刚烈狠辣,腐肉蚀骨,虽然有处理过,但……」大夫叹了口气,摇摇头。
「那、那……那是无法可治?」手中的绢帕落到地上,白湘湘脸色白如身上萝裙。
「恕老夫才疏学浅,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大夫拱拱手,退了出去。
白湘湘和柳夫人望着床上的柳飞扬,只见他面色出奇平静,嘴角甚至带着点点笑容,看得柳夫人又惊又惧,连忙上前劝道:
「江湖的传言果然不可尽信,那钟大夫也不过尔尔。你放心,娘一定会找到更高明的大夫!」
「没错,我爹也认识好几个能妙手回春的大夫,我这就跟爹说去。」白湘湘也一起劝,只是柳飞扬的神情愈见平静,她俩不明所以,柳夫人期期艾艾地开口:「儿啊,你在想什么,好歹跟娘说一下啊,别自己闷在心里乱想。」
「嗯。」柳飞扬虚应了声。他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知道结果后,所有感觉都已麻木,内心平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感觉到亲人对自己的担心,他勉强笑笑,道:「娘,湘湘,我没事的。当年大破黑风寨后被抬着回来,妳们哭得要死,我还不是活过来了?这次也是一样。」
二人听到他这么豁达,稍稍放心,还要劝,柳飞扬却先道:「折腾了这么久,妳们也累了,回房休息吧,我想自己静静。」
瞧见柳飞扬的样子,她俩知道再怎么说也没用,便相继退出房去,余下柳飞扬一人独自面对无尽的黑暗。
等到四周只余下无声的空虚,柳飞扬脸上的平静渐渐剥落,露出底下空白的茫然,也只有在四下无人之时,他才可以露出正常的脆弱。他并不是不害怕,只是他的身份不容许他害怕。
他是家族的支柱,是武林的希望,多少人的眼睛牢牢看着他,他如果倒下了,爹娘和湘湘要怎么办?绿柳山庄要怎么办?四周的恐惧已经太多,他只能尽力把它们驱散,然后,在夜阑人静之时,集合起来细细咀嚼。
驱不散的惧意包围他,无数的细碎声音在耳边窃窃私语,说着过去的所有,说着可能的一切,说着未知的将来。他多想那个冷静的自己真是自己,但那只会在别人面前才会出现,他必须吞下所有恐惧,紧紧收藏。
一夜无眠,凭着外面的人声和渐高的温度,他知道天亮了,瘦长的双手往脸庞抹了抹,疲累的神色彷似不曾存在,倦怠一扫而光,他又是精神奕奕的绝世佳公子。
※ ※ ※ ※ ※
日月如梭,一个月转眼过去,武林中再没有人记得柳飞扬并无出席洛阳的寿宴,大家都在期待着武当的云仙道长会如何与魔教周旋,又何时才会率领各大门派讨伐魔教。
这二十八天对柳飞扬来说,却像二十八年那么长。不管是以绿柳山庄名义,还是以白虎镖局名义请回来的大夫,带给他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每个大夫的叹息都似利箭狠狠插在他的心上。
看到愈来愈多的大夫摇首,柳夫人和白湘湘的劝慰愈来愈无力。希望随着时间渐长而逐渐消失,在武林大会的推举结果传来时,她俩的希望完全幻灭。
文福成为武林盟主的右护法。
这个位子不过是众人顾念绿柳山庄的势力而施舍,美其名是右护法,其实并无实权。如果当初去的是柳飞扬,他的位置必不止是右护法吧?柳一飞想必也知道绿柳山庄的地位急转直下,才随便派人代表出席。
柳飞扬目不能视,加上现在大局已定,柳飞扬显然失去统领武林的机会,甚至连打理自己的起居也有困难。这个认知令柳夫人和白湘湘失望了,每次探望柳飞扬,除了问候他的身体,就再无话可说。多次令人尴尬的沉默,令柳夫人和白湘湘的探望从每日一次减至几日一次,白虎镖局甚至几次写信催白湘湘回家,她推了几次后,家里送来的信措辞日渐强硬,她也不好再坚持了。
这天,她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柳飞扬的房间,关切地问:
「飞扬,这几天还好吧?」
「不错,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的脸庞往白湘湘的方向转去,窗外的阳光斜照,映在他比以前白晢的脸上,显得更是斯文秀气。「找我有事?」
他空洞的眼神令她不安,静了会,她轻道:「我来这里也两个月了……」
「妳要回去了?」机敏如他,又怎会不知道白湘湘的意思?心中微苦,脸上却在微笑。「也是,伯父和伯母想必盼着妳回去。」
「飞扬,我……」见他这么大方,她更不好意思了。「谢谢你那天救了我,我、我回家待一阵子,就会回来看你……」
「妳不懂武功,护着妳是应该的。」白湘湘的想法他何尝不知道?但现在的他,还有何能力留下她,给她幸福?
房里再次陷入沉默,白湘湘感觉呼吸愈来愈难,她不能再忍受房中沉重的压力,悄悄退了出去。
她刚走,柳飞扬的微笑立刻沉下,彷佛从未存在过。他理解白家的想法,他明白白湘湘的压力,但他无法令自己释怀──他拼命相救的人离他而去,他以双眼为代价,换来的不是幸福,而是遗弃。
他是做错了什么,才得此报应?他反省,却一无所得。难道他不该救湘湘?难道他不该为武林奔走?还是他根本不该习武?
这刻,连天也沉默。
※ ※ ※ ※ ※
再一个月,文福回来了,带回武林盟主的决定──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这么说,正派武林暂时按兵不动?」柳一飞听罢,问。
门外正在花园散步的柳飞扬被父亲这句话吸引,凭着武艺和对声音的敏感,他隐藏自己的声息立在门外,聆听这个他根本不知道的重要会议。
文福放下茶碗,答:「是的,云仙道长认为现在魔教虽然猖狂,但要讨伐魔教,武器和粮草等都需要时间准备,至少要一年才可备妥。」
「不过是银两的问题,若我们肯把银子的事揽下来……」柳一飞沉吟,文福却开口:「其实这不单是银两的问题。」
「哦?怎么说?」
门外的柳飞扬也大惑不解,文福这时候悠悠道:「为魔教所害的人毕竟少数,武林中还未有同仇敌忾的决心,可魔教被围攻的话,教众必定以命相博,此消彼长,只怕难以取胜。」
这时歪理!柳飞扬暗自握拳。文福此言,是要继续让魔教肆虐,令更多人受害,到时正派武林到了不能不自保的境地,才一举讨伐魔教。虽然就战略上来说没错,但他牺牲的是人命啊!既是侠义之士,又岂能纵容魔教作乱?!
柳飞扬知道父亲必定反对,他知道父亲欣赏自己能继承绿柳山庄的侠义作风,又知道他对魔教的恶行一向愤慨,对于这种计策,他一定会大力反对。
岂料柳一飞的话,却大大打击了柳飞扬的信念:「说得没错,要对付魔教,现在还太早。」
不会的,父亲只是一时受蒙蔽,没想清楚这计划的后果……
「这一年内被魔教杀害的门派,抚恤费由绿柳山庄负担。」柳一飞顿了顿,语重心长地道。「文福,以后庄里的事,就靠你了。」
「老爷别这么说,少爷的伤只是一时,我已经让人去请更高明的大夫了。」
「大夫可以继续找,不过就算治好了又如何?」柳一飞重重地叹息。「飞扬这孩儿太仁慈,以为事情非黑即白。这种想法应付小事情是没问题,但要干大事,还是需要用点手腕,动点脑筋!」
接下来的话柳飞扬已经没有听见,他神不守舍地靠着拐杖回到自己的房间,扑倒床上,心里乱成一团。父亲从小教导自己的忠孝节义都是假的?所谓的正派也不过是牺牲别人成全自己的东西?他之前做的事,又有多少是好心做坏事的?
他无力地躺在床上,感觉自己的世界正一点一滴地崩塌。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他苦笑,原来侠义真是一无是处,不然他又岂会变瞎?既然侠义无用,为何爹从小就对他说为侠之道?为何每次都赞赏他的侠义行为?为何他终于做到了,却要让他发现一切都是假的?!
的确是他笨,看不清现实,结果上天干脆拿走他的双眼,让他别看。这是上天对他坚持侠义的惩罚,是他的报应!要是他当时弃下二人逃走,不仅能全身而退,更死无对证,仍能维持所谓的侠名,这不就是最好的结果吗?
「叩叩」两声,伴着柳夫人的话传来:「飞扬,你在不?」
「娘,我在,进来吧。」他用手抹了抹脸,把神色稳住,这个家唯一能让他信赖的,就只剩娘了。
「儿啊,湘湘来了信,要不要我给你读读?」柳夫人自怀中取出纯白信封。
「真的?」柳飞扬伸出手来,拿过了信却没要拆,只是把信摩挲良久,便放到怀中。
「怎么不听听内容?」柳夫人问得有点急,许是太紧张儿子之故。
「娘,不用了。」柳飞扬只要知道白湘湘还记挂着自己就好了,内容是什么都不重要。柳夫人见儿子笑得高兴,也就不问了。「亏娘亲一收到立刻给你送来,你这孩子……不过你高兴就好,高兴就好。」
柳夫人与儿子闲话了几句,没多待就退出去了,柳飞扬正要到桌上倒杯茶喝,脚下却踢到点什么,俯身一摸,是娘亲合了用来补身的药。他捡起来,拿过拐杖,想给娘亲送去。
走过廊子,好几个仆人想过来引路,想去通报,都被他止住了。他就不信自己住了二十五年,连送个药都送不到。
好不容易到了娘亲住的院落,还没走近,就传来柳夫人严肃的声音:
「我叫妳把东西烧了,妳都办妥了吧?」
「都好了。」
要烧什么东西?柳飞扬好奇,凭记忆找到一个角落,静静听着。
「这事一定不能让少爷知道,听清楚了没?」
「是。」丫环吞吞吐吐。「不过……」
「什么事?」
「这事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要是少爷出门听到,这、这……」言下之意,这事不止她一人知道,但若柳飞扬知道了,受罚的可是她,这太冤了吧。
「不让他出门不就行了,妳通知门房,少爷要出门,务必拦着。」
「要是拦不住呢?」
「连个瞎子也拦不住,还当什么门房?!」柳夫人一拍桌,说出来的话令柳飞扬原本已在崩塌的世界破灭得更快──
「总之白湘湘退婚的事,绝不能让少爷知道!」
湘湘退婚?他摸着怀里的信,那柔软的触感却叫他生寒。湘湘退婚,那这封信……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惊动了房里的柳夫人,她立刻追出,却见到柳飞扬抓着个丫环的衣领,似是威吓着他,她马上开口:
「飞扬,你在……」
「别过来!」他严厉地大喝,柳夫人果然被震住,不敢过去。柳飞扬拿出怀里的信,对丫环道:「说!这信里写了什么!」
那丫环一打开信,脸都绿了,吓得泪水鼻涕什么都喷出来,「少爷,少爷,你饶了奴婢吧!」
「快说!」他紧紧掐着丫环的衣领不放。
「飞扬,你别难为他,他不识字啊!」柳夫人高声道,那丫环连忙顺着道:「是是,小的、不识字!少爷饶、饶命啊!」
「不识字?」他手一紧,吓得那丫环哇哇大叫。「给我找个识字的来!」
「飞扬,娘给你念不就好了?」柳夫人苦口婆心地劝。
柳飞扬充耳不闻,对着丫环道:「找不到的话,你就别想活了!」
「少爷,不是我不找,就是找来了,这、这……还不是只有死!」那丫环又开始哭了,泣不成声。
「妳给我说清楚点!」柳飞扬手一提,那丫环吓得不敢再哭,哽咽着道:「这信、这信……」
「说!」
纵使柳夫人在旁边以手势威胁着不许说,但面对眼前暴怒的少爷,丫环还是哭着大叫──
「这信根本没有字!」
※ ※ ※ ※ ※
绿柳山庄公告天下,柳飞扬为抗魔教,决意闭关修练,并将在武艺有成之时重出江湖。
白虎镖局说,白湘湘自知不能高攀,决意退婚。
江湖盛传,柳飞扬因双目失明,未婚妻白湘湘移情别恋,加上失去武林盟主之位,故遁走山林,甚至已然自尽。
这事沸沸腾腾闹了一个月,各门各派都努力打听柳飞扬的下落,皆无结果。
一个月后,除了茶客偶尔谈起,没人再记得柳飞扬这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