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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   毒辣的阳光告诉行人这是午时,柳飞扬应约来到秦淮最昂贵的明月楼,掌柜一瞧见他就扑前躬身。
      「是柳公子吧?酒菜已准备好,请随小的上楼。」
      掌柜领着他到二楼的一角,柳飞扬对文福不在微感诧异,从来只有文福等他,没有他先到的道理,不过他仍然坐下,喝着掌柜送来的暖酒。
      惯于在酒楼茶肆之间聆听的柳飞扬,毫不困难就听到邻桌几位纨绔子弟的谈话。
      「你们猜我刚才看到什么?」旁边的公子神秘兮兮地问邻座的,满脸喜色。「是颜楼!就停在秦淮的东面!」
      「什么?颜楼?」其余三人大惊,「颜素回来了?!」
      「我猜八九不离十,我们甚么时候上去看看?」公子跃跃欲试,竟似想马上到岸边登船。岂料那三人惊讶过后,全都垂头丧起地开始喝酒,那公子有点奇怪,问:
      「你们是怎么了?不想去?」
      「上得去再说吧。」一个人淡淡地答。
      「放心,我身上有一百两,要不够,可以找家仆回去拿。」那公子说着,果然把几张银票放在桌上,满脸得意。
      「你是这几年才出来混的吧?颜素的挑剔可是出了名,你捧着金山银山去她也未必让你上船,只得一百几十两竟然想上去?」
      整桌人哈哈大笑,挑起话头的那人胀红着脸,不服气地吼道:「不过一个大脚女子,容貌也不怎样,凭甚么摆架子!?」
      「秦淮可没多少能随诗舞剑的女子,也没有谁能有她的机智与潇洒,秦淮花魁,不比文武状元易当。」回答的男子捧着酒杯,一脸神往。
      「她不是连琴都不会弹?」发话人冷哼。「这样配当花魁么?」
      「当年的花魁赛,她可是位居首名。」他啧啧有声,惋惜地道:「就可惜你出生晚了几年,没能见到那盛况。」
      「有甚么我会没见过,你说来听听。」发话人自负地摇开纸扇。
      「那次比赛啊……」
      柳飞扬还要听,杭州最上等的绸子出现眼前,中断了他听壁角的举动。
      「抱歉,有事耽搁来晚了,大哥别来无恙?」
      文福的微笑不亢不卑,既不显疏远,亦不过份热络。他随意地坐下喝了口酒,然后眉头皱起,对身后两步的下人道:「来恩,我不是叫你准备大红袍?怎么会是花雕?」
      「我……我以为主子是要状元红……」来恩吓得一背是汗,急忙解释。
      「名字纵使相似,养尊处优的花雕始终不及大红袍香气馥郁,大哥你说是吧?」文福笑着,可满身的骄傲仍难以自制地从骨子里渗出。「还站着?不想干了是吧?」
      来恩抖了抖,立刻跑去张罗茶叶泡茶。
      这刻,柳飞扬望着文福,强烈的陌生感涌出。
      从来文福只会跟在他身后唯唯诺诺,自己说东他不敢往西,尽忠职守地打点着他交待的事,连白湘湘喜欢喝的梨花香茶,他也会打点好,在自己与白湘湘坐下的一剎那,泡好的茶就会不迟不早地奉上。
      那时的自己不仅不重视文福的努力,还会因水温太烫太凉让他重泡,最后他来来回回泡上五六次也是常有的事。
      如果卑微的来恩像以前的文福,那现在的文福像谁?
      柳飞扬苦笑,想想自己过去挑剔又骄纵的脾气,似乎和现在的文福并无二致。不过一年,沉默木讷的人已经脱胎换骨,现在的文福刺眼得令人望而生畏。
      「大哥?」文福重复着这诡异的称呼。
      以前,绿柳山庄文总管的儿子只能唤他少爷。
      「娘亲没跟你说?」见柳飞扬脸露诧异,文福笑着拿起新泡的大红袍一举。「柳夫人已经认了我作干儿子。大哥在上,小弟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喝着自己杯中无味的花雕,柳飞扬心里五味杂陈。一向是家中独子的他,竟然冒出来一个弟弟?记得兰舫上别人称他柳公子,柳飞扬干哑地问:
      「你……改了姓柳?」
      「这只是为了方便在外办事。」他毫不在意地啜了口茶。「别人要跟绿柳山庄交往,当然是要跟姓柳的打交道,我要说姓文,只怕他们当场拂袖而去。」
      完美无瑕的解释令柳飞扬沉默。想当年他也经常于各城各府之间穿梭,为了绿柳山庄的名声,为了正义与公理……为何今天竟觉得已是当年事?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曾否有这样的过去,其实脑海中的一切可能只是他的幻想,他为自己编织的回忆。
      爹早就希望有这样的儿子吧?能辅助他处理庄里的事,又不被所谓的侠义束绑,不像自己,不仅骄恣无知,还要坚持什么为侠之道,完全不利山庄的发展。或许最应该姓柳的,是文福而不是他吧?
      文福看他不作声,也不以为意,手中的茶喝了半杯,略带迟疑地道:「大哥,那宛兰……就是你要寻的人?」
      柳飞扬看向他,正要摇头,忽然想起兰舫上那赵公子与文福交好,便改道:「我不容许有人伤害她。」
      这样说虽然没承认,但文福看在他的脸上,应该会尽力保全宛兰。
      文福听他说得肯定,手一顿放下茶杯。
      「那……人既寻到了,大哥有何打算?」
      「我不知道。」他摇头,尽干手里的酒。
      四周的空气充满压力,杯中的茶未尽,一旁的来恩赶紧添满。没久后面走来一仆人附在来恩耳边说了几句,来恩又上前跟文福交头接耳。文福听罢,在清香袅绕之间道:
      「大哥,我还有事,失陪了。」
      柳飞扬点点头,没回话,走了几步的文福脚步忽然想起什么,顿住脚步回头道:
      「大哥,这里的事若完了,便回家看看吧。」
      这次柳飞扬连头也没点,彷如一尊石像似的看着街外,目送自己的「弟弟」被簇拥着离开。
      阳光仍然凛冽,他招来伙计要了壶花雕,黄色的液体入喉的一刻,他却在灼热之中尝到一丝冷。
      回家?
      难道姓氏相同,就是一家人?
      会让文福姓柳,是因为绿柳山庄需要有一个青年才俊来处理江湖事务,让这个江湖上仍然有绿柳山庄的柳公子,仍然有人维持着所谓的侠义。
      至于这个「柳公子」是柳文福还是柳飞扬,有谁会在乎?
      江湖侠士不在乎,秦淮的赵公子不在乎,只怕连他爹娘,也不在乎吧。
      所谓的家人,到底是什么?

      ※      ※      ※      ※      ※

      冷风伴着柳飞扬回到秦淮河畔,万艘花舫灯如昼,管弦琴声从未间断,他望着过度明亮的夜,忽地感到无限空虚。
      曾经他在漆黑的世界也能感到充实,有疼爱自己的爹娘,有美丽的未婚妻,有尊敬自己的江湖人,前途一片光明,连拂到脸上的风都是暖的……现在的他,就算听着喧闹的管弦,看着辉煌的灯光,却仍感到寒冷。
      他觉得一切都不对径,一切都令他烦厌、痛苦。双腿自顾自逃离此地,他不得不跟随。
      绕过最繁盛的中心,他在宁静的一角停下。此处芳草蔓生,景色大大不如,可他觉得荒凉也没甚么不好。在河畔坐下,左边不远有艘古旧的木船,一点烛光孤伶伶地微晃,就像他只身一人在江湖飘荡一样。他像寻到同伴似的微笑,把目光投向远方的黑暗。
      河水轻轻拍打岸边,他的呼吸应和着拍子,心跳彷佛自河中传来。
      「翠绿的草里藏着羊儿,金黄的稻田有黄牛,听春风的声音,花儿都醒来了……」草原的牧歌在宁静的夜里响起,轻柔却惊人。
      是她!
      他双目蓦地一瞪,急跳起来。待得要寻,万籁却已沉默,只有几丝不驯的音符在空气中回荡。
      四下不见人,他欲唤,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庄如月还是冬梅?可庄如月是个中年道姑,冬梅是路王爷的丫环,她们都不是她,她连名字也没留给他。
      他拨开藤蔓草丛,忍着不时突袭的刺痛,一处又一处地找。浓重的夜色阻碍他的视线,不仅找不到一丝人烟,更枉论找到朝思暮想的佳人。
      正要放弃,右边的草丛传来沙沙声响,他打起精神跟上,大手狠狠拨开过头的芦苇,追着那个正往外逃的身影。
      他追,对方走得更快!
      他运起轻功,算准了距离纵身一扑,手臂擦过轻软的绸缎,双手抓到温暖柔软的肌肤。
      「逮到妳了!」
      他笑,抬首一看,熟悉的黑眸也正望着他,姣好的面庞笑意盈盈,却不是他要寻的。他双手一放,失望地问:「妳怎么来了?」
      原来他逮着的不是庄如月,竟是朝夕相见的宛兰!
      宛兰把他的焦急和失望看在眼里,心中又是一阵凄楚,但脸上仍是笑着答:「我在岸边等了一个时辰仍不见你,怕你出事便到岸上来寻,怎料还在找,你就自己扑过来了。」
      她的小脚不惯在草地上行走,重心时稳时晃,来的时候脚轻轻扭了几次,现在又被柳飞扬这么一扑,本来有点疼的脚踝更疼了,刚勉强站了起来又要往下摔,柳飞扬知道自己理亏,边迎上前去扶着她,边抱歉地说:
      「我只是逛得忘了时间。」
      「也是我过虑了。你刚才在找甚么?」
      「我……我听到她的歌声。」他迷蒙的双眼看着远方,忽然满怀希望地转头看着她。「妳有听到吗?」
      「哪有什么歌声,你听错了吧?」她口中不在乎地道,拉上他袖子的素手却微颤着。「这里这么荒芜,她怎会来这里?你还是回去洗个脸,睡一觉,明天再去找吧。」
      「我不会听错。」他坚定地摇头。「甚么我都会认错,只有她,我永远不会认错。」
      宛兰心中堵着慌,勉强压下情绪劝道:「天这么黑,你要找也明天再找吧。」
      「这附近可有人家?」
      她不想答,但被他紧紧盯着,还是开口:「这附近哪有人家,我们还是走吧。」
      她再三催促不果,拉着他就要走。可正因为她这么急躁,令柳飞扬觉得她明显不妥,似乎是在忌惮着什么。
      他朝四周看看,唯一有可疑的就是远处那盏灯方。
      「宛兰,」他指了指那孤灯。「那是谁的船?」
      「不过一艘普通的花舫。」她竭力微笑,拉着他的手更用力,手心甚至渗出细汗。「走吧!」
      柳飞扬被扯着,但他没动,脚像生了根般牢牢钉在地上。宛兰回头去望,唇边硬装出来的微笑渐渐僵硬,消失。
      他的目光比河水更冷,更静。
      她如入冰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知道,绝对不能!
      「告诉我那是甚么。」
      「你要找的人不会在上面,相信我。」她的声音同样平静,心中却乱如翻腾的海涛。
      她的指甲因为过份紧张而刺进他的手臂,但他没说话,只盯着她,等待着答案。
      「不要再找了,好不好?」她近乎哀求地问。「好不好?」
      他的袖子在她的手中皱成一团,阴影无可避免地烙下,沉默的黑夜告诉了她答案。
      黑夜期待着破晓。
      她,注定司昼。
      「那是……」她听到自己干哑的声音在碎片的夹缝间传来,她不得不吞咽一下,喉咙却被自己的唾液割伤:
      「那是颜楼,秦淮花魁颜素的花舫。」
      他的视线急急抛弃宛兰,落到那远处船上,伴了他整晚的孤灯在瞬间亮如天上星辰。古朴却不破旧的船身在此刻添了几分高雅,像在参天巨木中修行的隐士,像在万花丛中坚守节操的绿牡丹。
      街头巷尾的流言在脑中聚合,加上来自草原的牧歌,拼凑成鲜活的图画。他的眼光变得深邃,变得迷离,也变得清晰无比。
      他喜悦的神情像刀锋一点一滴插入她的心,她不仅承受着蚀心刺骨的极痛,还要亲眼看见他急不及待要往颜楼去。
      她想拦着他,他却侧身避过,依然径自走着。
      宛兰又气又苦,只得在他身后喊:
      「你现在连船都没有,要怎么过去?!」
      他听了她的话,停住了步伐,她心一紧,立刻再说:
      「颜楼不是这么易上的,颜素的规矩和脾气也是秦淮有名的,你深夜贸然跑去,只怕不单见不到她,更会惹她不高兴,要不待天亮了再去吧?」
      他这次不仅是停步,更是转过身来,看着她的墨黑眼眸映着星光。她的手颤抖着,就怕他不顾一切走了,她再也无法在他不带欲望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连他不求回报的温柔也会永远失去。
      夜风渐凉,她纵使冷了,腿酸了,仍是硬撑着等待宣判。
      他无表情的脸忽然笑了,她心一跳,正要再说什么,他却突然向她伸出手,微笑道:
      「我们回去吧。」
      厚实的大掌似是最甜美的毒药,清澈澄明的眼眸以无害的眼神鼓动着她,引诱着她沉沦,永不超生。
      她知道要抗拒,但内心的渴望却令她踏前,把自己的手交到他的,甚至还因为传来的那点点温暖而窃喜。
      她知道这只是虚假的温暖,知道他不属于自己,但她会尽一切的方法,保存这得来不易的温暖,让他只属于她,只为她发热。
      只为她一个。
      只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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