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花问梅》萤飞秋窗

61、烟霞

　　一步一步，她走得慢吞吞，绝非方才转身般毅然。泪眼摩挲，她分不清是真是幻。

　　南境，曾经梦里才出现的地方，现在的自己触手可及，与幻想中一样的景致一样的阳光，与昆仑冰川的白截然不同的颜色，即使已是初冬，仍带着秋末的绯红，随风飘落。下山的路蜿蜒崎岖，却栽种着成片的梅树，绿叶已悄然泛黄，含苞已欲绽放，待到那寒冬来临，芬芳便会缀满枝桠。

　　深深呼吸，暗香流动。这里，就是百花园中众花仙向往的南境，温暖，美丽，平和。她做梦的想来，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此刻，她身在其中，却不得不走。

　　用力抹了把脸，眼神不再迷离，林纷望着一眼没有尽头的树林，走。

　　迅速而又准确的判断，视而不见枝头落下的花苞，随着她的步伐，在落叶间，在脚边，盛开。任凭红梅妖艳，白梅纯洁，甚至是绿梅开到了极致，有了墨痕......

　　当云雾散尽，梅林的出口近在眼前，林纷却鬼使神差地踏错了步伐，理智告诉她最后一重幻影就快冲破，脑海中竟跳出了另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里她曾来过。

　　视线停留在左脚，这一步她已踏错，却不知为何心里涌上的不是懊恼，而是期待，夹杂着些许犹豫。

　　移步换景，林纷从梅林迷影中跃然而出。柴门小院，静立在如画风景之中，“烟霞”二字歪歪斜斜，刻在一块青石之上，落款处是个“墨”字，苍劲有力。

　　没有丝毫犹豫，林纷迫不及待地推开柴门，脚下似乎是不由自主，无从选择—这里面有东西在召唤她，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似曾相识。

　　没有雕花大梁，没有青砖绿瓦，缠枝牡丹藤蔓错节层层绕绕覆盖着房屋的每一处，屋门也被成片的缠枝牡丹遮掩，落叶满地，看似无人居住。林纷怔怔地望着藤蔓之下的屋门，双手竟然有些颤抖。伸手，轻轻触摸枝蔓，进还是不进？她突然失去了勇气。

　　背后传来梅墨清低沉的声音，“你不该来的……”可是她来了。

　　恍若未闻，林纷的胸口隐隐发烫，又一阵凉，惊觉是门后的某样物件引起的，因为她的精魄告诉她，进去，进去，进去！

　　“林纷！”当她用力推动屋门时，梅墨清大声地警告她，“你若是执意踏出这一步，便再无后悔的机会，你可想清楚？！”

　　推门的手有刹那停顿，然后，林纷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枝蔓断裂牡丹纷纷落下，门应声而开—一室莹亮，一块白玉安静放地在屋子正中的那张案几上，一抹剔透的绿意窝藏在白玉之中，散发着柔和的光亮，一室温暖。

　　惊讶、愕然，召唤她的正是这一抹绿意，胸口的半粒精魄越发滚烫，林纷下意识地抓起那颗白玉，忽然剧烈的头疼袭来，莫名的恐惧紧随而至，她却更加紧紧地握住白玉，口中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这是……我的精魄？！”

　　梅墨清站立在门口，神色复杂。

　　“不对……”伴随越加强烈的疼痛和晕眩，林纷脚下踉跄差点跌倒，撑住案几借力的那一刻，白玉失手掉落在地上，顿时屋子一片昏暗。

　　撇去烟霞这个名字，白玉本是普通白玉，材质虽不及上佳羊脂玉，但也不会如此轻易摔碎。怔怔地看着一抹莹绿漂浮在昏暗之中，慢慢飘向林纷，落在她的弯曲的背脊，消失不见。天意。不知是颓然无措，亦或紧绷的心神终是卸下？梅墨清闭上了眼睛，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你骗我。”

　　轻轻一句，却如千斤沉重。猛地转身，林纷双目泛着诡异的莹绿，一步步朝门口的他走去，直到屋外的阳光照亮了她愤怒的面容，“梅墨清，告诉我，恩情二字，你报的是恩？还是情？”

　　烟霞暖玉中保存的不止她的精魄，还有她的记忆。现在，“你都看到了。”睁开眼，望进的是一双怒火中烧的眼眸，梅墨清了然。

　　“回答我！”记忆失而复得，林纷感受不到丝毫喜悦。

　　记忆中，林纷和梅墨清缘起昆仑冰川，缘尽洞房花烛—不，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步入洞房。她死在刺杀者的剑阵之下，阖眼前最后的印象是艳丽的红，分不出是嫁衣的颜色还是血。

　　“梅墨清报的，是林纷对南境的恩，”缓缓开口，梅墨清的眼里透出的思绪带着曾经的哀愁，百转千回之后又恢复淡然，一如既往的清冷，“我报的，是你的情。”

　　深深地望着他，林纷不由地发笑，“费劲心力帮我成仙就是为报恩？免了！我不想死第三回，这个恩，我受不起。”

　　梅墨清皱起了眉头，“你……”

　　“妄动凡心，有违天规，原来你这是用百般无情报答我的真情。”说完，林纷直接笑出了声，笑出了眼泪。

　　蹙起的眉头，听得她此番话后更加纠结，梅墨清觉得一股无奈之火正悄悄燃起，她是不是听不懂他的话？平复心绪，他正准备费一下口舌，解释一下，以免她一根筋的曲解他的话中含义。

　　“别再扯什么恩什么情了，你还得够多了，我心领了，我们扯平了，我们，”林纷飞快地说着，眼神一片无望死灰，愣愣地看着小院中洒落的一地七彩光芒，“我们，缘尽于此吧。”

　　措不及防，梅墨清愕然，“你再说一遍？”她的脑袋里想的怎么跟他说的完全南辕北辙？！
　　哀莫不过心死，“好，你听清楚了，我们缘尽……”

　　陡然间眼前压下一片阴影，林纷的眼神从茫然到惊吓，从惊吓到惊恐，到使劲推开妨碍她思考的罪魁祸首，趁得一线喘息，“你疯了？！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质问他，“神仙做得嫌烦了？准备跟我一块去……吗……”林纷忽然住嘴了。方才差点……就说溜嘴了。

　　“去哪？”刚刚还义正言辞，转眼就语焉不详，梅墨清从不是她想象中的好糊弄，从她不自在的表情，他猜测，她又想瞒他！

　　“没哪儿。我要走了，”她已经打定了主意，“放开。”离开这里，离开他，离开有他的存在的天界—哪怕他抱住了她，一时冲动，往后会是无穷后悔—她不能让自己后悔，更不想害了他—除了六道轮回，断尽缘分，忘却才是最好的办法。

　　她的眼里是他曾经熟悉又害怕的冷静，“你不是要去韩家镇。”是这份冷静使她为林家撑起结界，林远书的记忆中他见过，九天虚境中她差点命丧宋志通刑杖之下，他也见过，也是这种神情，这份与她一点都不合适的冷静，三千年前换来的是她只身替他挡下了万剑阵。

　　“与你无关。”

　　“六道轮回，没有你投胎转世的路。”

　　林纷猛然瞪着他。

　　三千年前，他已经失去过一次，再寻到她，无论如何不能再重蹈覆辙，即使她已忘记了曾经。他等着她，某一天她将重登仙班，不求她的仙术能修得有多么高深，只希望她能在这还不安稳的三界之中保全自己，在他的羽翼之下。

　　梅墨清的愿望不大，就这样守着，护着很好，哪怕某一天，她爱上别人。回首千年，如噩梦一场，现在两两相望，却已分不出是现实还是仍在梦里。

　　三千年前，阿芙蓉遇见了天庭刑司宋志通，也未曾想过会在短短一年之内，祸起王母娘娘的百花园。因为，她并不知道遇见宋志通其实是一场阴谋。

　　那时候的宋志通刚离开南境，玉帝得到梅老将军的首肯，将南境重将赋予重任，只因他治军严明，铁面无私，中庭刑司执掌司非他莫属。本是一次任重期远的升迁，往后光耀族门，前程似锦一片。

　　就在这时，卜算落梅梅九公心事重重地找到了他。卜算落梅告诉宋志通，旋花仙子在昆仑冰川重修仙胎，虽然二人都忘记了上一世，可她与少将军的孽缘似乎还未断。少将军已将带她回了南境，若是猜得不错，旋花仙子位列仙班那天，便是他们结秦晋只好之日。

　　秦晋之好，凭少将军的本事当然可以娶一位出色的上仙，就算他爱上的是一个普通仙子，这份秦晋之好，他们全族人都会他感到高兴。除了旋花仙子，除了她，甚至谁都可以。

　　山林纷乱，将军难为，妖神出世，必将祸乱天界，南境难存。梅九公指着卦象三番几次找到梅老将军—“让老夫打仗不在话下，让老夫劝子？不如让老夫来以死守住我南境。”梅老将军宁可舍得一身剐，也不同意告诉儿子，这门亲结不得。

　　“那夫人如何说？”宋志通觉得爱子心切的梅老夫人应该会听进去。

　　“夫人？呵，”梅九公面露苦笑，“不如不说。”

　　与梅老将军说不下去，他抬脚就去找了梅老夫人。老夫人犹豫过，毕竟只有这唯一的儿子，上一世她还怕儿子头一遭历凡劫，瞒着老将军给渡仙使塞了些恩惠，投胎在了一户好人家。结局她听梅九公说了个详细，也亲眼看见儿子从梅族禁地出来后，一脸的茫然无措。“孩子大了，由不得当娘的了。”老夫人害怕梅九公口中的预言，却更担心儿子再次失去心中所爱后的表情，“若是老爷子一人守不住，我和我儿以死偿还。”

　　正如凡间父母对子女般，即使位列上仙，梅老将军夫妇也只是一般父母，他们的爱自私，却令梅墨清深深震撼。

　　卜算落梅直接敞开了告诉少将军，这门亲结不得。梅墨清的任意妄为可能会让双亲赔上性命，甚至让全族人无谓的牺牲。言辞灼灼，梅九公是发了狠的劝诫。

　　“单凭卦象就说林纷不详？给我一个理由。”

　　梅墨清会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那个理由梅九公唯独对着他说不出口。梅九公怕，怕被遗忘的记忆被记起，怕梅墨清会更加执着。

　　“需要我怎么做？”宋志通暗暗发誓，绝不答应少将军的任意妄为，绝不会看着南境陷入险境。
　　梅九公抬手指向天上，“将神星不明，不能陨在南边，我们要做的，就是引祸西天门。”

　　引祸西天门，引的是林纷，林纷本身就是个祸水，西天门外逐仙谷，她逃得过一世，逃不过永世。待她再入谷中，梅九公便会借助宋志通刑司执掌司的身份引下天罚，降罪逐仙谷，断了逐仙谷的生机，断了林纷的生机。西王母救得了她林纷一次，若是再出手，便会落得个图谋不轨，林纷曾是将神命格，却也是入魔妖神，救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整个天庭都可群起诛之。

　　卜算落梅这一手算得可说呕心沥血，甚至给了宋志通一个能挑起事端的人选，百花园里的阿芙蓉。

　　阿芙蓉，此花生来艳媚，其香可蛊惑人心，王母见其危害凡间甚深，将其引渡百花园，一来行善积德，二来就要说说这阿芙蓉仙子阿芙了。

　　“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阿芙身缠荆棘，昂首跪于王母座下，“戴罪之身，不敢奢求娘娘原谅，待还得凡间那一世，才妄敢求仙。”言语坚决，情深意切。

　　王母没有答应，锦缎华服广袖随手一拂，“凡夫俗子焉能与你相提并论？！他们本无这命，却妄想借你机缘登上九天，简直就是做梦！”茶盏摔碎一地。

　　“王母娘娘，不是这样子的……”阿芙蓉急欲争辩。

　　“够了！”，王母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厉声斥言道，“当初你不顾你父亲的劝诫一意孤行，如今落得如此地步还要为那些凡人说话？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姑母，你父亲却从未放弃过你！难道你非要步上你七表姐的后尘不可？！”

　　殿上其他仙婢早在阿芙进殿时被清退，此时除了她们姑侄二人再无他人。阿芙望着殿上一脸悲愤的王母，不禁潸然泪下—她的七表姐爱上了一个凡人，她们的母亲得知后，一道谕旨令真心相爱的二人从此天人永隔—七表姐费劲心力搭起的鹊桥终还是禁不起天规的沉重，坍塌了。

　　“侄女……知错了。”

　　鹊桥倒了，七表姐郁郁寡欢不久便香消玉殒了。王母没有哭，可自那天起她更加严厉管教她们那几个表姐妹，即使她们每回仙劫，王母都会为她们规划好，为她们做好最好的应对之策。

　　凭中庭王母娘娘贵重的身份和与玉帝齐天的权利，王母娘娘自认为女儿们所做的是一个母亲能做到的最好的，她甚至不需要她们理解，她觉得总有一天她们总会明白母亲的苦心。

　　但是王母从未想过，某一天这份苦心会压得女儿一个一个都想逃离自己，一个一个指控自己不是爱她们，是在害她们，王母怨过恨过就是没有再流过一滴眼泪。如今，看着如女儿般爱着宠着的侄女泪流满面跪在殿下，“念在你父亲的份上，从今日起你在百花园开始潜心苦修，对外，我会宣称将你引渡。你，好自为之。”

　　想起自己孩童时姑母待自己的一片真心真意，直到现在殿上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一直都只是以姑母的身份在帮她护她，阿芙不能拒绝，无法开口说不。七表姐说，此生最愧疚的就是没有给双亲尽孝，最是无奈至死也没听母亲的一句话—悔也，来不及了。

　　“阿芙，谢姑母。”

　　深深跪拜，蜷首含泪，阿芙以引渡之身迈入百花园，扎根潜修，从此不问凡尘又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