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王孙》悠悠晴天

12、西北

　　12.西北

　　路上紧赶慢赶，也行了大概快两个月的时间才到达叶城。到达的时候已是深冬，所幸不曾遇到严重的雨雪，没有耽误行程。陆兴义之前托人找的房子已定下，但是需要自己再收拾一下才能入住，所以他们先暂时落脚在叶城的一家客舍中。

　　几乎裹成了一个球的陆念玥从马车上“滚”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似乎味道都与京师不一样的空气，满心欢喜。一路上他们翻山越岭，穿城过村，见识了许多不同的景致与习俗。但她最爱的还是那一望无际的广阔，不仅是大地，更是头顶上蓝得净澈的晴空和浩瀚的星空。她记得有一次在一片草甸上露宿，父亲抱着她坐在火星飞舞的篝火旁认星宿，哪个是南河三，哪个是参宿四，哪个是毕宿五。而陆念玥却在心中念叨：大犬座、猎户座、天狼星……

　　这一路走来，仿佛整个人都被涤荡了个透彻，不再沉溺回忆，不再瞻前顾后，不再悲悲戚戚。这才是真正重活一次的感觉：生命之花在心中生根、发芽、茁壮、绽放的内在力量。闪烁着无限的光芒，照亮了心中的每个角落。

　　“阿玥，别傻站在外面，快进屋来。”下了车的吴氏笑着召唤还在天井处发呆的小女儿。

　　陆念玥将目光从清冷的天空中收回，笑着一蹦一跳跟母亲进了屋。

　　休整了一个晚上，第二日父亲便出去找牙人，准备寻几个粗使的奴仆。贴身照顾的奴仆都是自家中带出的，比如陆念玥的奶娘。为了能让新居住人，还需现买些被褥炭火，粮食菜品。陆兴义一人包下了这些要跑腿的活计，陆念玥则跟着母亲缩在客舍的炭盆旁，裹着厚厚的棉衣还有点打哆嗦。炭盆烤得前面热，可背后还是凉飕飕的。

　　陆念玥心中暗自流泪：好怀念羽绒服……哪怕有件皮袄也好啊。

　　因为外面天寒地冻，行商的人并不多，所以从昨日入住起，客舍里一直都很是安静。只是近正午时，客舍与前面食肆相连接的天井处突然传来喧哗声，似有不少人涌了进来，后院也传来了驼马的嘶鸣和人声的喧哗，一时间热闹非凡。陆念玥很好奇，就走出房门站在二楼的廊上往下看。正看着，从前面的食肆里忽然走过来大约十来人。为首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从他沉稳不迫的步伐和气场上判断应该已是中年。他披着一件高领裘皮大氅，圆形的皮帽压得比较低以至于看不清他的五官，脚踏一双高筒兽皮毛靴。虽穿得很是厚实，整个人却不显臃肿，反而给人一种精干强健的印象。

　　陆念玥心中啧啧，这人从头到脚的一身皮草看起来便价格不菲。

　　那中年男人的身后跟着的是一个看起来有七八岁的男孩子，也是类似的一身装扮，不过皮帽却已被他掀起了部分，歪扣在脑袋上。那小男孩忽然抬头朝陆念玥所在的二楼看来，陆念玥便看到了一张似是写满了“机灵淘气”四个字的脸。她本能地感觉还是躲回屋里的好，可还未转身，就听到天井中传来那个男孩子清脆的大笑。

　　“阿耶，你看二楼有个球！哎呦，还会自己动呐！”

　　陆念玥：“……”

　　作为一个三世为人的“老妖”，陆念玥决定不和楼下那位小朋友一般见识。

　　“阿宸，不可无理。”那中年人回头瞪了男孩子一眼，声音低沉地教训他。

　　“哦。”男孩子不太情愿地低头，却又飞快地抬眼朝陆念玥望去，向她做了一个鬼脸。

　　陆念玥用仅露在外面的眼睛瞪了小男孩一眼，转身回房间，并拴好了房门。

　　“阿玥，外面出什么事了吗？”吴氏搂过小女儿，先伸进袖筒摸摸她的小手看她是否冷，然后帮她把包裹在脑袋上的围巾解开。

　　“没什么，像是行商在入住。”陆念玥窝在母亲身边懒懒地答。

　　“呵，我们家小阿玥怎么什么都懂呢？你知道什么是行商吗？”吴氏轻抚了一下小女儿覆在额上的刘海，笑笑地问。

　　陆念玥坐直了身体，一派天真地回答：“儿知道呀。阿耶在路上有跟儿讲过，就是为了经商在外面四处走动的商贩。从京师到叶城这一路上咱们不是还遇到了好几拨嘛。有贩毛皮的，有贩香料的，还有贩胡姬的。”

　　吴氏捏捏女儿的小脸蛋儿，满意地点了点头。

　　“阿娘，阿耶有没有告诉你他来西北到底是要干什么啊？”陆念玥一直不解为何一路都没有听陆兴义提到过此行的目的。

　　“你阿耶并未曾提起过，我便也没问，总之定是有正经的事儿。”

　　“身为一个无业人士，能有什么正事……”陆念玥小声嘟囔。接着，她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对了，阿耶为何不像大伯与二伯一样入朝为官呢？”

　　上一世作为陆念瑜，因叔父在陆府的时间很少，再加上她很早便嫁到了萧家去，所以几乎没有怎么关心过这位并无血缘关系的叔父。只是后来大堂兄陆年珺帅军阻挡突厥东犯时阵前失踪，听哥哥陆年珽说起一直离家在外的叔父似是出了很大的力寻找。结果还未寻到大堂兄，上一世的陆念瑜便出了事……

　　吴氏笑着摇头：“你阿耶说，有志报国不一定非要在朝堂。再说，这似乎是你亲祖母的遗愿，不希望你阿耶他再入朝堂。”

　　“那咱们家本姓什么？”

　　“本也是姓陆的，是你如今祖父家祖上的远支罢了。”

　　“那亲祖父呢？几乎不曾听人提起过。这又是为什么？”

　　吴氏揉了揉小女儿的脑袋，道：“你今儿是准备把家世问个明白是吗？其实，阿娘也不是太清楚，你祖父祖母没有具体讲过，你阿耶亦没有具体讲过。只知你亲祖父是你祖父年轻时的同袍，年纪轻轻便以身殉国，死在了一场混战中，被千军万马踏过，连完整的尸首都没寻回来……你阿耶是遗腹子，你亲祖母生下你阿耶后没两年便也去世了。之后你祖父便将你阿耶认作义子带回陆府，由你祖母抚养成人。”

　　陆念玥没想到陆家三房还有这样壮烈的祖上。她正想继续问下去，被一阵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

　　“嫣娘，阿玥，是我，开门。”

　　听得是父亲的声音，陆念玥一蹦三跳地跑去开门。点着脚拨开门栓，打开房门，一股冷风打着旋儿随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一起涌入。

　　“好冷！好冷！天儿越晴越冷。”陆兴义一边念叨着一边搓手。他踏进屋门后赶紧反手将房门关好。

　　“还是屋里暖和。你们娘俩围着火盆坐了大半天了吧？”他一边拍着身上的浮尘，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妻子。然后他转头，看到站在自己身边一脸喜色的小女儿，逗弄之心顿起，“来，帮阿耶暖暖手！”说着，便去捧小女儿被炭火暖得红扑扑的小脸蛋。

　　“啊~~~”陆念玥被父亲冷得像冰坨的双手激得大叫起来，笑着甩开父亲的“魔爪”便往母亲身边逃。

　　“唉……你就是你阿娘的小棉袄，都不心疼阿耶。”陆兴义佯作伤心，缓步走到房间中央的炭盆旁坐下，伸出双手取暖。

　　陆念玥躲在母亲怀里看着父亲但笑不语。

　　“三郎，事情怎么样了？可找到了适合的人？”吴氏问丈夫。

　　陆兴义摇头道：“这才过完年不久，天气又冷得厉害，牙人那里也没什么人。我们怕是要在客舍多住一段时间了。哎？阿玥的奶娘和你身边的秀秀呢？怎么没在你们身边伺候着？”

　　“两人都有些伤风，又没什么事儿，我就让她俩在自个儿屋里歇着。”吴氏答道。

　　“对了阿耶，今儿客舍住进新人了。”陆念玥想起那个中年男人和男孩子，便告知父亲。

　　“哦？这个时候还出来的，大概是要往京师赶的行商吧。商贾之户，最是与时争利。”

　　“嗯，我猜定是贩皮草的。哇塞，你是没见他们那身皮草，看起来真气派！”陆念玥想起那个男孩子那一身精美的皮毛大氅，和看起来就无比暖和的皮帽，便艳羡不已。

　　“皮草？你是说皮毛是吗？”陆兴义笑着揉了揉小女儿的脑袋，“呵呵，说起皮毛，回头阿耶也得给咱们阿玥和你阿娘各买一件毛皮袄子。这里风大天儿冷，还是毛皮袄子管用。”

　　“真哒？”陆念玥听了恨不得现在就拉了父亲出去买。

　　“嗯。不过，什么貂皮狐皮咱们可买不起，兔皮的可好？”陆兴义微笑着问小女儿。

　　“什么都成，只要带毛的就好。可把阿娘和阿玥冻怕了。”陆念玥双眼闪着期待的光芒望向父亲。

　　第二日一早，父亲陆兴义便又出门忙去了。陆念玥起身洗漱完毕和母亲一起用了早饭后，继续把自己裹成一个球，不过没像昨天那样把脑袋也包住。她把门打开向外看，发现一夜之间变了天。昨日还是晴冷晴冷的，今日竟是乌云压顶。

　　“会下雪吗？”她问母亲吴氏。

　　吴氏也向外看了一眼，不无担心地叹道：“谁知道呢。咱们刚到，一点也不熟悉这里。不过幸好已经住下，要是在路上遇到下雪，可就要遭罪了。”

　　陆念玥被钻门缝的冷风吹得打了一个哆嗦，便想关门再钻回被窝里去睡个回笼觉。反正又没什么事情可做。这时，一颗石子打在门上，明显是要引起她的注意。陆念玥伸头往外看，只见天井里站着昨日笑话她的那个男孩子。

　　他冲她挥手打招呼：“阿球！”

　　陆念玥抽了抽眼角，面无表情地缩回脑袋，“咣当”一声关紧了房门。还未转身她便听到了“噔噔噔”的急促上楼声，然后那个轻快的步履正停在她们所住的房间门外。接着“当当当”的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男孩子清脆又爽朗的声音：

　　“我也不是有意要叫你‘阿球’，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呀……你打开门好不好？”

　　陆念玥转头看到母亲吴氏点了点头，便又打开了门。那个男孩子果然就站在门外。他还是昨日的一身打扮，不过今日没戴帽子，所以陆念玥看到了他头上那一头小辫子。

　　“这客舍里就咱俩是小孩儿，你又老不露面，真没意思……对了，我叫哥舒宸，你叫什么名字？”

　　陆念玥又回头看向母亲，见吴氏点头，才回答小男孩：“我叫陆念玥。”

　　“按照你们汉人的习俗，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为‘阿玥’？”哥舒宸挠挠脑袋，一副很好学的模样。

　　陆念玥点头，好奇地打量这个明显非汉人的男孩子。他的身形修长，似乎比七八岁的汉人小孩略高，肤色不如汉人的白皙，呈一种淡琥珀色，发色为深栗色，高鼻深目，英挺的眉毛下眸如琉璃，薄薄的嘴唇，一侧唇角微翘，笑得有点嘴歪，单侧有个俏皮的梨涡。虽然年纪不大，却有一种不羁的天生风流。

　　“你可以叫我‘阿宸’。”哥舒宸爽朗地笑道，“现在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也知道你的名字，咱们算是朋友了吗？”

　　陆念玥歪着脑袋问他：“为什么要跟我做朋友？”

　　哥舒宸非常坦白：“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汉人小女孩！”

　　陆念玥抚了抚额角，道：“你也挺好看的。”

　　“哈哈哈哈，我知道！别人总这么夸我！”哥舒宸双手叉腰，微扬着下巴，十分地骄傲。

　　陆念玥很是无语地看着门口这个相当臭屁的男孩子。

　　“不过我阿耶说，男孩子长得漂亮没什么用，要有本事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我深以为然。”

　　“哎呦，你的官话说的挺好嘛，还会用‘深以为然’。”陆念玥被他那副小大人似的神情逗得想笑。

　　“唉，说来一言难尽，我阿耶逼我学你们官话时的累累暴行简直罄竹难书……”

　　“……”陆念玥竖起手掌打断他，“过了过了，别掉书袋了……”

　　“什么叫‘掉书袋’？我没带书袋啊……”哥舒宸有点蒙圈。

　　“就是别卖弄官话了。”陆念玥觉得这个小朋友还挺好玩的。

　　“哦，也是，你的官话定比我的好……”

　　陆念玥还没来得及点头，就听到他继续说：“我应该跟你卖弄我们突厥语，你懂我们的话吗？”

　　陆念玥也十分直白：“不懂。”

　　“我可以教你呀！”哥舒宸一脸兴奋，眼中的神情就像隐居山林一生无徒的大师忽然遇到一个璞玉浑金之材想要收为关门弟子似的。

　　陆念玥继续一脸无语地看着他。

　　“哦，是哦，你学了也没什么用，都是我们在学你们的官话。”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哎，说了半天，我们算是朋友了吧？”

　　得，又绕回来了。

　　吴氏看着小女儿挡在门口一副十分警惕的模样，再看门外那个滔滔不绝看着个子挺大却心思单纯的小男孩，便很温柔地对小女儿说：“阿玥，让阿宸进来吧，外面挺冷的。”

　　“阿娘，他也住在客舍里，他可以回他自己的屋啊。”陆念玥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十分不客气地转身否决了母亲的提议。

　　哥舒宸一见陆念玥这边顽石一块，而她母亲那边似乎更容易突破，于是很有礼貌地看了吴氏一眼，便做出大吃一惊的模样，夸张地问陆念玥：“她是你阿娘？乍一看我还以为她是你阿姊……”然后干脆直接侧身挤进屋里，继续叨叨：“夫人真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汉人夫人了。”

　　吴氏惊觉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孩子夸得有些脸上发烧。

　　陆念玥：“……”

　　这整个就是一马屁精吧？！

　　“这样看来，你要是见到我阿耶，就会说他是你见过的最帅的汉人男子了吧？”她没好气地问他。

　　“帅？你是指英俊吧？非也非也。”哥舒宸背着手一边摇着脑袋一边念叨，“今天早晨在天井里遇到你阿耶外出，有过一面之缘，觉得长相只是一般而已，远不如我阿耶英俊。”

　　陆念玥抽了抽眼角，食指一挥指向门外：“你给我出去！”说罢，便推着哥舒宸往外撵。

　　“哎？哎？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哥舒宸拽着门框不肯出去。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孩，他怎会放过这个认作小跟班的机会？！嗯，还是个漂亮的小女孩。

　　而陆念玥此时心中却是嘀咕：七岁八岁讨狗嫌！这说法真是一点都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