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远方来》靡宝

3、第 3 章

　　婚宴喧闹的喜气同繁华的京都气氛交融在一起，构成一个富丽盛大，却又无知无觉的世界。
　　而在城郊玉泉寺中，庄重的诵经声伴随着花香鸟鸣，缭绕山涧。这里是另外一个天地。
　　山雾化作绵绵的牛毛细雨，无孔不入，给肌肤带来一层濡湿的凉意。
　　一个年轻女子撑着一把紫竹伞，正顺着山道拾阶而上，款步迈过了山寺的门槛。
　　白净清秀，却无辨识度的面容，一身朴素的衣裙，发髻上插着一支白玉凤尾簪，像是个独自入山进香的民女。
　　她正是秦家管事口中因疾病去世的“宁姑娘”。
　　庭院里有僧人正在扫着落叶，抬头朝宁姑娘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做着自己的活儿。
　　“宁姑娘”穿过寺中大殿，径直来到后山的厢房前。
　　今日山里天阴有雨，寺中香客不多。一排厢房，只有尽头的一间有人。
　　厢房里，一位衣裙华美的年轻女郎正斜靠在榻上的大迎枕上，手指狠狠地拨着一串红玉念珠。原本妍秀清丽的面孔被怨怒扭曲，皮肉不自觉地抽搐，扯出狰狞的线条。
　　“怎么还是……到底是哪里不对？”郭雪晴紧咬着银牙，满脸不甘，“剧情分明都已经被我改了！秦岳明明对我有感情的。更别说我比他那个原配优秀一百倍还不止！我谋划了这么些年，为他做了那么多，难道还是不够？”
　　说着，眼底有隐隐水光浮动，到底还是在忿恨中流露出了脆弱和伤心。
　　一旁的心腹丫鬟安慰道：“姑娘且放宽心，为一个负心汉伤了自个儿身子不划算。那秦将军朝秦暮楚，一边同您琴瑟和鸣，一边却去娶那个黄脸婆，我看就不是良配。您是堂堂三品官家的大姑娘，才貌双全，满天下没哪个女子能比得过您。你完全可以配得上更好的！”
　　“我当然配得上更好的。”郭雪晴冷笑，“不，以我的学识、眼界，还有我所掌握的科技信息，这个世界即便归我主宰都不奇怪！只是我没那么大的野心，只想寻个有情人，过岁月静好的日子……她娘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郭雪晴一拳头捶在迎枕上，终于没忍住骂了一句粗话。
　　她起身，在屋里焦虑地来回踱步。
　　“一直都好端端地按照我的计划发展——我女扮男装去书院同秦岳邂逅，资助他，同他聊国学，聊人生理想。再到他弃笔从戎，我支持他，鼓励他。那宋氏不过是个言语乏味，面目模糊的寻常女子，时下这样的女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我却是独一无二的，我才是他的心灵知己，灵魂伴侣。可他居然把秦宋两家口头的婚约真当回事，最后还是要娶那个无聊的宋氏！”
　　郭雪晴越说越气愤，狠狠甩着手中的念珠，脚步越发急促。
　　丫鬟苦着脸劝道：“秦将军有眼无珠，想必还是不能欣赏姑娘您的独特之处……”
　　可郭雪晴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低声碎念着：“那些剧情都被我改了，是我和秦岳相识相知，不是宋氏。可不论我怎么做，好像剧情总会被圆回去。就好像……
　　郭雪晴猛地抬起头：“好像有人在和我较劲儿！”
　　“姑娘多心了。”丫鬟道，“那宋氏是个针扎了都不知道吭一声的，哪里有那本事和您较劲儿。”
　　“不是她。”郭雪晴摇头，“也许是我多心了。罢了，我何苦吊死在秦岳这棵树上？这个时空里的好男人多的是。今日你瞧不上我，明日我要你跪在我面前后悔莫及……”
　　她回忆着自己曾看到过的那一篇玄妙的时空编年史。
　　“夋州刺史、威远侯袁擎也生得俊朗，记得当初留意了一眼，他将会娶中书侍郎之女刘氏……武将倒是身体强壮，只是他前途不如秦岳。秦岳将来可是封侯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那么……”
　　郭雪晴双目骤亮，兴奋地伸直了脖子：“是了，宋氏有孕的时候，恰好皇帝也选中了继后！继后本是内阁大学士孙晋的孙女。呵，那孙氏比宋氏还要古板乏味，皇帝却对她温柔小意……我原本看秦岳是这时空里的核心人物，才选中了他。等我有了帝王的宠爱，凤袍加身，你还不是要对着我三叩九拜……”
　　窗外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响。
　　“什么人！”郭雪晴警觉。
　　丫鬟推门而出，去查看情况。
　　郭雪晴坐回榻上，开始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走，好能一举多得皇帝的青睐……
　　门又被推开。
　　“外面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郭雪晴惊愕地等着那个走进来的素衣玉簪的女子。
　　“你不是……宁姐姐？”郭雪晴认出来人，“今日不是岳郎大喜的日子么，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莫非是岳郎派你来找我的……”
　　什么刺史、皇帝，统统被抛在脑后。郭雪晴的眼中泛起期盼，心因狂喜而躁动起来。
　　“阿宁”的嘴角挂着标志性的温柔浅笑，眼神却是平静到近乎漠然，开口道：“张佳琪，女，卒年二十一，XX大学外语学院英语专业大三学生……”
　　宛如被一道天雷劈中了天灵盖，郭雪晴，不，张佳琪面孔唰然惨白，浑身剧烈颤栗。
　　“你……你到底是谁？”
　　阿宁继续说：“你因交通意外去世，生命磁场很凑巧地通过维度空间的缝隙传送到了这个时空，寄舍在户部侍郎之女郭氏的身上。郭氏本该在十五岁死于疫病，却因你的到来，这肉身继续活了下来。我说的对吧？”
　　张佳琪已经后退到了榻边，后背贴着墙壁，满脸惊骇。
　　阿宁说：“在传输过程中，你很凑巧地透过多维空间窥探到了这个小时空的局部发展进程。你看到了时空核心人物秦岳身上的光芒，也看到了许多人的一生命运。这种情况即便在穿越者身上也极少发生，你的运气很特殊。”
　　“你怎么……”张佳琪嘴唇颤抖。
　　“在你寄舍后，我们的工作人员在第一时间就通过官方渠道和你取得了联系。我们警告过你，不要主动接近时空核心人物，不得去干涉他的生活。一旦影响了核心人物的命运，改变了历史走向，整个小时空都会有坍塌的危险。你还记得吧？”
　　张佳琪的额角已有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可……可是……”
　　“阿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替换成了冷峻严厉之色。
　　“我们的工作人员也了解了你的需求，在婚姻和生活方面，给你提供了很多可选的建议。你毕竟是非主动穿越者，属于‘无威胁人士’，我们对你们有许多针对性的照顾政策。只可惜，我们还是高估了你的脑子……”
　　“你们给我提供的那都是些什么烂选择呀？”张佳琪愤愤不平，“我都穿越了，还要嫁你们给我提供的那些经济适用男，这新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阿宁心平气和地笑了笑，“所以，你选择忽略了我们的警告，主动去接触了核心人物，秦岳。”
　　“没错！”张佳琪渐渐找回了主场的感觉，理直气壮道，“既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凭什么不能追求更好的生活，找更好的男人？凭什么就得照着你们的安排过日子？”
　　阿宁点了点头：“于是，你借着知道历史和命运，一次次地抢了本属于宋氏的机缘。资助秦岳的本是宋氏，女扮男装和秦岳结交的也是宋氏，更别说那些你用来标榜自身的诗词，全抄自前世那个时空的文人佳作！”
　　“我……”张佳琪的目光慌乱地左右乱扫，“我比宋氏好，比她更适合秦岳！我做了秦岳的妻子，对他的帮助远远比宋氏大太多。况且历史里，宋氏和秦岳的感情不过尔尔，秦岳后来还纳了红颜知己为妾。而我有信心，秦岳会对我忠贞……”
　　“终究，你为了自己的一厢情愿，干涉了核心人物的命运。”阿宁并没有被郭雪晴的话带着跑，一语直指核心。
　　“在你看来，你只是抢了一个男人，可在蝴蝶效应影响下，整个空间都已经产生了变化。这几年来，自然灾害频发，战乱突然而至，疾病和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原住民的头顶。这些都是时空机制，又或者说，‘天道’，在发出强烈警告。”
　　“哪里有这么夸张？”张佳琪依旧不肯认输，“天灾人祸这种事，怎么能推到我一个女人头上？我知道你不信，但是我是真心爱秦岳的！我比宋氏更懂他。再说，他除了娶个不同的女人，其他人生轨迹又不会变。这么大个世界，就容不下我这一点小情小爱吗？”
　　“所以，你至今都没把我们对你的警告放在心上。”阿宁摇头，笑容夹着讥讽，“何其自大，何其愚蠢。你仗着自己窥视过历史，懂得一点先进的知识，便对整个时空毫无敬畏，对这里的生灵全无怜惜。张佳琪女士，你配不上秦岳，你更配不上这个小时空。”
　　张佳琪心中的危机感骤然上升，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朝门而去。
　　“我知道我违反了你们的规定，可我不是没成功吗？啊，对了，是你！我就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人在把剧情扭转回来，还以为只是宋氏的命太好。是你，对不对？你就是那个从中作梗的人！”
　　想清了这一层，张佳琪脑中许多困惑迎刃而解：“是你多次妨碍了我向秦岳透露身份，然后又选在他要订婚前曝光了我的身份之谜，搞得好像我用这种阴招在逼他选我似的。我想向他解释，可总找不到他，也一定是你在背后阻挠我们见面！”
　　阿宁以沉默表示了确认。
　　她说：“张佳琪女士，鉴于你以上的违规表现，我代表‘特别维护局’，将对你采取回收措施。”
　　虽然不大清楚“回收措施”具体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是张佳琪知道自己此刻绝不可以坐以待毙。
　　“别，阿宁姐姐，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张佳琪颤抖着，向阿宁伸出手，“我知道错了，我接下来一定按照你们的安排好好过……”
　　话未说完，张佳琪猛地揪住阿宁的衣襟，将她往旁边狠狠推去。
　　期待中的桌椅翻倒和轰然巨响没有出现，错身之际，张佳琪反而感觉到自己的胳膊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一阵天晕地旋，后背传来撞击地面的剧痛。
　　阿宁以一个干脆利落的过肩摔将张佳琪放倒在了地上！
　　张佳琪被摔懵了，牙关打颤说不出话来。
　　这是宁姑娘？那个孱弱削瘦的女子？
　　那个在秦岳口中，动不动就病卧在床，说话声音大不过猫叫，永远温顺和气的宁姑娘？
　　她伪装得太好，以至于明知她有着不寻常的身份，也依旧将她当作那个跟在秦岳身后做背景的，毫不起眼的柔弱女子。
　　阿宁手掌一翻，一根银色的软绳自动缠上了张佳琪的手腕，将她双手束在了背后。
　　“当事人已对罪行供认不讳，依据《时空维护管理条例》第七条，现执行对当事人的回收行动……”
　　“不，不要！”张佳琪挣扎哭喊，“我不要走。来人呀，这里有个疯子要抓我！紫云，李妈，快来救我……”
　　阿宁捏着张佳琪的脸，让她看向自己，从笑容里看得出来她的耐心已耗得差不多了。
　　“张佳琪，你真的以为，我作为一名在前线执行任务的特别探员，连处理你几个奴仆的能力都没有吗？”
　　张佳琪终于哑了火，泪水自眼角滚滚而落。
　　“我是真的爱他！”最后的挣扎里，她泣不成声，“我是算计了他，可我也付出了真心。你要是爱过，就不会不明白我的不得已。”
　　阿宁一脸漠然。
　　“谁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但是谁也都不能将自己的私情，置于天下苍生之上。”
　　随着话音的起落，阿宁将一片薄薄的水晶，贴在了张佳琪的眉心。
　　水晶散发出明亮的暖光。
　　手再抬起，一缕光带从张佳琪眉心被吸进水晶片里。
　　张佳琪的挣扎停止了，眼还睁着，维持着惊恐而不甘的表情，身体却如断了线的人偶落在地板上。
　　阿宁的手掌再一翻，如变魔法一般，水晶片消失不见了。
　　厢房内回复了平静。
　　阿宁起身，拍了拍衣服，嘴角微微一勾，那掩藏在伪装之下的活泼在这一刻才终于显露了一点点端倪。
　　她扭头朝门外道：“有劳了。”
　　先前在寺门遇见的那个扫地僧走进了厢房，朝地上的张佳琪看了一眼。
　　“看不出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到了关头上，也会出手打人。”扫地僧抬手挠了挠寸毛不生的脑袋。
　　阿宁轻笑：“能公然违反规矩，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还不知悔改的人，骨子里都有着对秩序的不屑，和铤而走险的胆量。”
　　她这一笑，眼中光彩流转，倒显得这张面皮太过平庸，配不上那双眼睛了。
　　扫地僧说：“这女孩儿经常来这里上香，求姻缘，好像确实对秦岳是真心的。”
　　“那又如何？”阿宁不以为然，“为了成全她的真心，就要让这个时空的生灵陷入危机之中吗？苍生的勉强，个人的情爱，就如一粒灰芥罢了。”
　　“说的也是。”扫地僧不由讪笑，“难怪他们都说，特别行动处的探员都选那些认死理的，性格特别坚毅的。你们在任务里都要经历各种人情世故，和不同的人建立关系，不冷漠一点大概没法干活。”
　　阿宁不想在这话题上多纠缠：“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善后工作就交给你们‘后勤处’了。”
　　扫地僧点头，把张佳琪没了生气的身体扛在肩上，走出了厢房。
　　山雨中路滑，郭小姐上山进香，一时不慎跌落山谷，扭断了脖子，也是很合理的事。
　　在生产力落后的社会里伪造意外事故十分容易。
　　听几个负责科技发达时空的同事抱怨，他们要制造穿越者的死亡可就麻烦多了，一不留神，还会造出一桩悬案来……
　　厢房里，阿宁将先前扭打中被撞倒的凳子扶了起来，发现那一支秦岳赠她的白玉簪落在桌角，已一断成两截。
　　她将簪子拾起，轻轻一叹，收进了芥子袋中。
　　手轻轻一扬，启动多维通道，前方的虚空之中张开一个水膜般的半透明墙壁，波光潋滟。
　　阿宁最后一次环视四周，目光下意识越过洞开的房门，朝着西北方向望去。
　　那儿的京城里，正在举行一场热闹浩大的婚礼。
　　秦岳手握红绸，牵着新娘子，正要扶她上轿。
　　震耳欲聋的炮仗声中，秦岳突然一个激灵，抬头朝东南方向望去。
　　只是目光所及，只有重重楼宇，和天空中的薄云。
　　“将军？”喜娘提心吊胆地问了一声。
　　秦岳回过神，摁下胸口那莫名的悸动，握住了新娘子伸过来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遥远的厢房里，阿宁收回了视线，提着裙摆一迈，身影消失在了那一片水幕之中。
　　水幕化去，多维通道关闭，厢房内恢复如常。
　　曾发生的一切，不留丝毫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