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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醉余花.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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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帝二年开春。
极寒过去,白雪消融。二月初的早梅俏生生从封冻的枝条中挣出,空气中的血腥味被涤洗干净了,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含混在寒冷的风中,分不清是兵戈铁器的锈味儿,还是这座城一冬的杀戮余烈。
城中四处有同盟军巡防。清江里城破后,留下两百人整编楚卫残余部队,代姬野理事。不动尊大将息辕追随天驱大宗主姬野继续北上征伐——天下早已不姓白了,初登基的羸弱小皇帝比之前任尚有不如,只剩远在天启城的长公主犹在作困兽之斗,与辰月使臣私下勾连交易。
但东□□州诸国,无论是军事力量还是对皇室的中心,都推楚卫为首;楚卫一垮,其余不足道,于是摧枯拉朽,泥沙俱下。
息衍选择留在楚卫,整顿局面;楚卫是天子第一近臣,离天启又近,纵使城破、国主殉国,无人主持反抗,仍是不安定因素。姬野客气答应了老师,私底下却考虑再三,又把息辕召来问话,找了项空月商量,最终决定派两个自己人留在楚卫,名曰照顾息衍,实则也是监督,自己继续带兵北上。
息衍不是没有想过,楚卫国会亡在自己人手上,也不是没有想过可能由自己终结,却怎么也没法预见最后自己做了楚卫逆臣的刀,断了白毅最后的念头。
——其实也说不定是楚卫叛国的逆臣,恰好成了自己的刀。互相利用的关系,究竟有什么好区分的?
楚卫国三要塞,先攻取南部鱼米之乡宜安,首战告捷之后,姬野领兵攻打西北重镇上察,息衍带自己侄儿攻打清江里。息衍知道,有些事情应该在自己手上完结,也只有自己能够把握。
之前攻打宜安,并没有遭到有组织的有力抵抗,息衍便有预感;埋伏在楚卫和天启的斥候来报,说楚卫内乱严重,丞相路仲恺勾结天启,挟持楚卫国主白瞬为人质,限制白毅军权。
没有人比息衍更懂得白毅在楚卫的处境,却连息衍也不知道竟然复杂到这种地步。天驱军团打到楚卫国都清江里时,内乱已生,息衍为白毅安排了结局,前半段进程太过顺利,以至于几乎失去。
静都剑乃是魂器,贯穿白毅身体之时,息衍感受到了共振般的痛苦。照面开始,白毅几乎没有和他多说话,眼神里却有厚重的悲哀。息衍觉得白毅什么都懂,因此承受了太多,以至于他安静躺在自己怀中时,息衍几乎在掩映的火光下看到了白毅陡然松释的神情。
终于……无能为力了。
那就放手了。生前死后,一抔黄土,权位交割,姓氏改写,身死城破,再也管不了了。
白毅在他怀里,呼吸起伏,喉音里有破碎的血沫。白衣可能是旧了,也可能是火光花了息衍的眼,微微泛着黄,留恋人世的温暖颜色。他的手搭在静都剑剑柄上,息衍怕他拔剑,将手覆盖在他手上,贴合着指根并不存在的指环。粘稠的热血在手指间凝固,温度也渐渐消散,只剩铁锈味弥漫在息衍鼻尖。
白毅看着他,他倦得很,用尽了力气不让眼睛合上,却也只是看。胸前的血迹在扩散,伤口的血还在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火将整座宫殿点燃。
息衍觉得他有莫大的遗憾,又有由衷的疲倦,以至于那样的神情里,白毅竟不发一言。
无力回天的片刻,终于为自己活了。
息衍被这想法一惊。两人的初衷,走到今日,白毅终于以一死来宣告失败,自己就实现了吗?今日的姬野和他的天驱武士团,还受那些起码的善念约束么。
息衍甚至怀疑在最后那一刹那,白毅是求死的。渴战的,濒死的,不甘的——那么多宵小之辈,权力倾轧,疯狂挣扎,渴望从军王的尸体上迈过去,成为乱世里新的传奇。但白毅拔刀之时,他们当中竟没有一人敢动手。
军威盛炽,威仪棣棣啊。息衍想,时至今日,若论这份名将的威严,白毅始终压着他一头。这是一生的周正,一生的堂皇,一生的不苟且,不附势,不妥协,一生的硬气和孤决,一身硌得人发疼的骨头,负剑逆行,九死不悔,百折不挠。
十八年前,白毅在殿前胜出,挟晋北归来不败之威,不挡之勇,白衣铁甲,傲然而立,天启断绝多年的铁血军魂便有了传承。
风炎之后七十年,东陆第一名将陨落于今日。从此之后,再无一人可称军王。
息衍伸手将白毅眼睛合上,又将他身体抱起,交给谢圭和随从。他穿过长殿回廊,看这座宫殿在烈火中坍塌,大局已定。
白瞬被手下带到息衍面前,楚卫的国主虽然凌乱,却依旧如息衍多年前见到那样,美得惊心动魄。那时息衍亲押粮草送到楚卫军中,见白瞬从白毅军帐中走出来,明艳如他送给白毅的那捧百里霜红,带着心乱如麻的甜和苦。息衍太懂那份心思,但关心则乱,彼时还是错读了白毅。
想来自己何曾懂过他?
息衍让人给白瞬松绑,待之以诸侯王礼。
白瞬丝毫没有惧怕,一双美目锋利决绝,径直问他,大将军呢。
息衍见左右都在,又觉所谋之事,实在不能跟白瞬说,便压着心事,沉静答道,白将军力战殉国,国主节哀。
白瞬表情大恸,猝不及防间双袖一卷,现出一道银光,刺向息衍。左右都是经久沙场的武士,连忙上前阻拦,尚未碰到白瞬,便见到银芒转向,白瞬拔刀,自刎于殿前。
倏然之间,名花凋落,血溅阶前。白瞬眼里只有愤怒和悲伤,没有一丝犹豫。国破,大将军死,这身不由己的公爵之位,再没有一丝可留恋。
息衍心里低叹一声,眼帘低垂。谢圭处理完息衍交待之事,走上前来,见士兵收敛白瞬尸体,还没发问,就见息衍摆摆手,低声道,末代之君,本就是弱质女子,被推到这个位子上;保不住这座城,以身殉之,也是尊严。不要侮辱尸体,以诸侯王礼好生安葬了她。
白瞬的神情,从多年之前楚卫军中瞥见开始,他就没有看错。白瞬刺杀他不成,自刎殉国,倒让息衍更是感慨。他想白毅这条路,终究没那么寂寞;胡思乱想一阵,又摇摇头,倘若真是如此,以白毅的性子,这十数年间,只会更加沉重而小心,背负得更多,步履维艰,甚至——无论愿意与否,再也不可能不可能回头。
他信白毅心如磐石,却也为那份根本不由他选择的坚定感到压抑。从两人分道扬镳的那一刻,白毅就做出了选择;之后的事,又哪里容得白毅选择。
谢圭见息衍出神,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已经交给秘术师了,但……
嗯。息衍略微抬眼,怎么?
可能……。谢圭不忍,略微犹豫。可能,未必能救,你要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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