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3]生死录》玉挽卿

37、梦断

　　那夜，整个军营分外宁静。

　　中军帐无人看守，安静得不寻常，带着些阴谋的味道。

　　莫辞走入帐中，第一眼便见站在山河图前的定志，或是说，蜃魔。而蜃魔更是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他，目光让他本能的感觉危险。

　　假定志语气冷漠，目光如针芒：“这里不需要你，滚出去！”

　　回答他的是一道退鬼符并缚足真诀。

　　“你要干什么？”假定志现了几分慌乱，想要挣脱，脚下却像灌了胶。

　　莫辞手中出现一只小瓶，将瓶中所有迷药全倒在定志头上。

　　假定志维持着愕然表情昏迷过去，莫辞很快取出绳索将其捆住，丢回中军帐看守。

　　“动作倒是挺快，”水如烟现出身形，取出易容用具化起妆来。

　　很快，一张惟妙惟肖的定志面容出现在水如烟脸上，她毫不客气的扒了昏迷中的假定志，将他的里衣与铠甲全套在自己身上，猛然看去，竟全无分别。

　　“看好他，别让他醒了！”水如烟压低声音，说话时，声音竟与真正的定志完全无二。

　　说罢，她拿起定志的单刀，转身走了出去。

　　事情比他们预想的顺利许多，假定志在这一个时辰之内都不曾醒来，而训练有素的定家军收到来自主将的命令后，丝毫不曾质疑，不到一个时辰便全部收拾停当，借由夜色掩护潜出军营，按照桐音所说躲避妖魔与人类村落，向巴蜀望川镇外赶路。

　　花翎十四钗已然尽数归来，相助大姐仔细排查，一来二去的，总算成功找出所有妖魔奸细。

　　时间过去几个月。定志亲自率领的定家军早已被替换为尸兵与化生魔，水如烟刻意避开亲兵营，总算以最短的时间完成了桐音所托。

　　中军帐里，被扒了衣服丢在内室的假定志，醒来的比莫辞预料的早了许多。只不过，那醒来的人，眼眸竟是全无眼白的黑色。

　　那绝非人类的眼睛。

　　莫辞的剑架在假定志颈上，那假货被捆住四肢，动弹不得，却毫无畏惧之意，裂开嘴向莫辞笑得邪异。

　　“老实交代，你是谁！”莫辞叱问。

　　“幽都蜃魔，方天道彰，愚蠢的人类，难道不知这不过是个小小躯壳么？我不过用了一缕魂魄，便能够将其轻易控制。”假货定志维持着怪异笑容，说话的声音却变了调，低沉的，属于魔物的声音仿佛从其体内传来。

　　“原来是你——你就是那个控制了锁妖塔的家伙！”莫辞很快明白过来：“你是真正操控妖魔的人！”

　　“要不是这死小子烦人至极，不愿被我同化，那帮该死的副将又不是省油的灯，我哪里用得着忍气吞声如此久！”方天道彰借由定志身体冷笑：“一切都要结束了，没人能躲得过，没人能活着出去！”

　　莫辞的眉头蹙得更紧，握着剑柄的手也使了些力，在定志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下一刻，定志的表情却变了。

　　木偶般怪异的冷笑退去，换成一双属于人类的眼睛。

　　“杀了我！”真正属于定志的魂魄看向莫辞：“我坚持不了太久！”

　　“死小子想要反抗吗？”下一刻，定志的瞳孔瞬间变作全黑，方天的声音也在虚空中响起：“你死了，无非便是我再寻个宿主罢了。今天晚上，这天合关没人逃得过——你就跟我一起看你那些定家军的傻子，随这道关隘一起陨落吧！”

　　“你……”莫辞气得全身颤抖，却不料，定志的魂魄再度苏醒：“你快走吧，趁我还勉强能用躯体束缚它！找个地方躲起来——在军营陷落后回来杀了我，不要让这魔物用我的身体……接近定远大哥！”

　　莫辞的手腕颤抖更剧，沉默良久，只对定志道：“放心，只要阿音活着，天合关就有希望！”

　　“她……”定志眼中闪过歉疚：“你也带上她走罢。如今焰离国师生死不知，她是国师指定的继承者，也是能够帮助王上守住王朝的人，绝不能死在这里。”

　　莫辞沉默，握剑的手不住颤抖。

　　那人的状况，亦是油尽灯枯，只靠他那点微弱内力支撑，随时可能故去。

　　看着莫辞表情，定志隐约猜到了什么，唇角挂上苦笑：“终究守不住么？还好定远大哥就要来了，等他来了……”
　　“等他来了又如何？”一阵温和的声音传来，让莫辞霍然转过头去，震惊喜悦溢于言表。

　　桐音缓缓走入中军帐。一如往常那般，一袭红衣，抱着桐琴，全身上下不见一点伤痕。

　　水如烟跟在她身后，同样换回了原本打扮，一席紫衣翩然，巨蟒卧于修肩之上，仿佛与她的躯体融为一处。

　　“你们怎么……”喜悦让莫辞的语气都结巴起来：“你怎么全好了，你的法术……”

　　“没时间了，剩余的妖魔军尽数出动，包围整个天合关，想来早有预谋。魔化的亲兵我已全部制住，整个营地可用的只有我们几人……”桐音依旧如往常般淡然，仿佛妖魔包围营地之事不过尔尔。

　　以几人之力，抵抗敌军两千。

　　莫辞和水如烟面面相觑。

　　“我已有计策，放心……别忘了你们答应过什么，”桐音扫了眼定志：“劳烦将军，控制蜃魔。”

　　定志整个人颤抖着，体内的方天依旧蠢蠢欲动，而他只是看向桐音，微微点头。

　　“拜托……”他艰难吐出两个字来，咬紧牙关，努力和方天对抗着：“放心，我……拼着这条性命，也不会……”

　　“好。”桐音如往常般微笑点头，手中抱着琴，缓缓走出中军帐。

　　水如烟沉默跟上，莫辞见状，连忙与二位女子一道匆匆行出。

　　走出营帐，莫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中军帐外，不知何时挤满了各类猛兽，天空中也被各色鸟儿占得满满。那些平素高傲的豺狼虎豹等等，如今却如同忠诚的兵将，在桐音环抱桐琴经过时，谦恭的低下头颅。

　　“这是……”莫辞刚想说话，便被桐音的水入梦制住。

　　桐音快速在莫辞周围绘出传送阵，指尖轻点，按在他的额心。

　　莫辞感到头脑渐次混乱，蓦地明白过来，那是桐音法术恢复后，想要洗去他的记忆。

　　可是，他却不想忘记她，一丁点都不想！

　　莫辞不住挣扎着想抵抗法术，桐音却难得强硬，即便他挣扎百般，也不曾手软的继续用法力强行抹他记忆。

　　“你……做什么……”莫辞翕动嘴角，努力挤出几个字。

　　“阿辞，对不起，”桐音阖眼低声：“你还有师父，还要帮他守住太虚观——你不该将多数时间浪费在怀念一个注定离开的人，因为，有人需要你……”

　　莫辞努力张眼看着桐音。

　　法术的作用让他想不起她的名字，他不想忘记她的模样，便默默的，努力的尝试铭记。

　　“回去帮助你师父罢，其实，你真的好幸运，至少，你还能见到他……”

　　最后的印象，是她那不辨情绪的呢喃。

　　传送阵收，桐音沉默收手，指尖不住轻颤。

　　“你不后悔封印他的记忆么？”水如烟问道，花翎十四钗其余姑娘站在她身后等待着：“你明知，他其实悄悄喜欢着你。”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让他记得，”桐音苦笑：“失去一个你爱的人是怎样痛苦的折磨，我一直都懂，比谁都懂——还有那么多人需要他，我不愿他如我这般活在怀念中，他应找到一个真正喜欢他的人。”

　　点点冰凉落于桐音脸上，天合关竟是飘了雪。

　　雪色连天，很快在营中地上铺了层纯白，仿佛要洗尽所有血色，又仿佛要将世间所有故事尽数埋葬。

　　“如烟你瞧，下雪了呢！”桐音凝视那仿佛绵延千里的寂寞飞雪，恍惚露了个微笑：“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就是个下雪天。没想到，我竟还有如此幸运，得漫天飞雪为我送别。”

　　水如烟沉默不语，只是伴着她走上瞭望台，一片飞雪之中，听她垂首抚琴。

　　******

　　那年冬天极冷，冷到从来不曾下雪的九黎都飘了雪片。

　　天合关外乱雪纷纷，万千飞禽走兽只被瞭望台上一线琴音牵引杀戮，用最野蛮的方式冲破妖魔阵型。兽群过处，妖魔的尸体堆成小山，而野兽却源源不断的从四处赶来，成为最后也最坚强的一道守护力量。

　　树林中，冬眠的毒蛇在同一刻醒来，在它们主人的操控下犹如暗夜的杀戮者，悄无声息的收割生命。

　　红衣女子十指翩飞于桐琴上，人与琴融为一体。本是缠绵的调子，她却弹出了几分铿锵。她的身后，紫衣女子眼眸轻合，以腹语控蛇，与兽群如阴阳两面。

　　琴声响了一整夜。

　　天光微明之时，妖魔尽数陨落。

　　桐音将手指从琴弦上移开。

　　一整夜的弹奏，已让她的指尖遍染血色。

　　她来不及多说什么，只觉周身力量以令人发指的速度不停消失，整个人萎顿在水如烟怀中。

　　“桐音，你怎么样，还好吗？”水如烟扶住桐音，焦急问道。

　　一滴泪闪耀在水如烟下颌，映着初升朝阳，明亮刺目。

　　桐音伸手想要拂去那泪，指尖却如流光，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化作碎片。

　　她碰不到水如烟的脸。

　　“没关系，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么，”濒临死亡的一刻，她轻轻浅浅的笑了：“如烟，那件事……可要记得呀！把我的琴带回国师府。如果……就把我的琴埋在那里。”

　　“好。”水如烟压抑住冲到喉头的哽咽：“我答应你。

　　“真好，我竟还能回去，”桐音的身体尽数化作流光消散，最后一个表情，却是几个月来从未出现的欢欣：“这一回，不用离开了……多好！其实，我从来不想离开那里，从来都……”

　　从来都，不想离开他。

　　哪怕终其一生都得不到他，也情愿远远看着，守护他守护的一切。

　　无数凌乱的记忆碎片飞散开来，场景换了无数，主角却只有一个。

　　最后的画面，飞雪白得剔透纯净。

　　那人静立于岐山西麓云海之巅，一袭白衣朴素，看向她的目光中透着柔和，轻描淡写一句话，将一个女孩的命运全然改变。

　　水如烟总算隐忍不住，低低哭出声来，眼泪穿过红衣女子那已然淡薄的身体，点点滴在桐琴上。

　　直到那环抱的重量消失，水如烟只觉怀中一空，唯一留下的，便只有一把静默桐琴。

　　仿佛知道主人离去，五根琴弦在同一刻尽数断裂，血色蔓延整张琴，将琴染成暗红之色。
　　隐约有火凤飞过，化作点点流光同化入古琴之中。

　　落雪悄然而下，将断弦簌簌掩埋。

　　天地同悲。

　　“大姐，接下来怎么办？”一位花翎十四钗的姑娘上前询问。

　　“回中原，到国师府走一遭。”水如烟抱紧古琴回答道：“故人所求当做到，这本是我花翎十四钗对雇主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