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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不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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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刑室寂静无声。
“这两女人嘴硬得很,明天再问不出来,这命都快没了——啧啧,看着柔弱,脾气竟这么倔。”
莫辞穿着普通兵卒衣衫,端着食盒进来时,第一句便听那看牢房的兵卒邪笑说道。虽穿着定家军盔甲,表情却违和,甚至,他能在周围感觉到浊气。
“什么人!”一人警觉起身,手中长矛直指莫辞胸口。
“小的是来送饭的,这两女人是重犯,将军吩咐留活口!”莫辞装作害怕道。
听得此话,二人未有疑虑,摆手放行。
莫辞一步一颤向内走去,余光留意对方动静。等那二人转头谈笑,两个郁风真诀取走其性命。
人类样貌的兵卒,死去后尸体竟化作魔族。两只双头犬妖四目圆睁,一脸的难以置信。
莫辞拿了牢房钥匙,悄悄将尸体拖到一处被夜色染黑之地,依旧作平淡模样走进牢中。
进门后,左首第一间关着的是水如烟。她的容貌依旧明艳,满身青紫的鞭痕看去甚是可怖。
好在她的精神不错,妙目张开,眸光清冷戒备。
“谁在那里?”水如烟冷声喝问。
“你小声点!”莫辞低声道:“还能动吗?往外挪下我解链子。”
“是你?”水如烟冷冷的目光投注于莫辞:“你还敢出现在这里?”
“我是来救你们的!”莫辞小声道:“你能走吗?”
“花翎十四钗本是杀手出身,哪里会怕这所谓的审讯折磨,屈打成招!”水如烟冷笑一声,俄而,声音中带了叹息意味:“桐音本来就病着,又受一通折磨……不好的是她才对!”
莫辞抿唇不语,默默替水如烟开了门,见她虽面色苍白,行走却是无恙,这才放下心:“她在哪里?”
“往里数两间,”水如烟道,一壁说,一壁向前走去,脚步停在一间牢门前,垂眸沉默,眼睫微微颤抖。
莫辞随她目光向内看去,眼前景象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只感到心脏仿佛被人用力揉捻擀碎,剧烈的痛让他扶住牢门,微微喘息。
倚靠在牢房墙壁的人已然奄奄一息,只用一件破得看不出形状的红袍随意裹着身子,露在外的部位几无一处好肉,伤势之重令人发指,额心被烙铁烫了一处,肌肤变为焦黑之色,再不复曾经容貌。
除了胸口微弱的起伏,他几乎无法相信她还活着。
一声压抑的啜泣响起。
莫辞回过头去,却见水如烟捂住口鼻,剧颤不止。
记忆之中,水如烟一直笑得惑人,无论看到听到什么,他从未见过她的情绪有如此大的起伏。
然而,他早已没了留意的心思,忘记了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只觉得周身一切尽作冰冷。
他做了些什么!
他自作聪明的几句话,竟让她陷入这般生不如死的境地。
啜泣后,水如烟率先冷静,抢过莫辞的钥匙打开牢门,避开桐音伤处按她脉搏。
莫辞总算回神,匆匆跑上前为桐音输些内力。
脉搏渐强,桐音的眼睛缓缓张开,只觉得此番痛楚超过以往任何一次,嘴唇微微翕动,半晌不曾出声,传入虚空的只有轻微气音。
“阿音,对不起……”莫辞不敢碰触桐音,只能维持着半揽着她的姿势痛哭出声,用另一只手狠砸自己胸口:“我不该用这馊主意,我该死……”
说罢,蓦地呕出血来,竟是自己将自己砸出内伤。
“别砸了,你把自己砸死了能改变什么?”水如烟冷笑:“能不能让她说出话!”
莫辞努力攒出些许法力,沿气穴度给桐音。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听见桐音沙哑得几乎分辨不出的声音。
“不过是把以前受过的苦,再受一遍罢了,”桐音艰难翕动唇瓣,将该交代全部交代:“这是我最后托付你们的事……咳咳,阿辞,你想办法用药迷倒……假定志。如烟,你,你假扮定志……向我说的几位副将下达密令,让他们……咳咳,立刻带亲兵撤至巴蜀……十字路口,送走时小心浊气……”
“阿音,别说了,省些力气我救你出去!”莫辞想将桐音抱起,却见她微不可察的笑了:“不必了,我……活不成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我们去冰心堂,走遍大荒,一定能治好你,一定有法的!”莫辞哽咽摇头,在桐音耳边絮说着。
“生死……生死有命,”桐音阖眼:“我留在这里,你和如烟……快走!等我死后,会化作琴,还请你们把琴,交给西陵城,国师府……这就算是,我最后拜托……”
“别再说了,”莫辞死咬牙关,鲜血沿着唇间点点滴下:“求你,别放弃自己。”
“如烟,你的弟弟,很安全,我把他……放在青云宫下一处蟒蛇洞里,人与魔,都找不到的……”桐音闭眼,又对水如烟道:“不管怎么样,活下去……”
“不,我不走,要死一起死!”莫辞不愿松手,语气坚定一如往日。
桐音祈求的看向水如烟。
水如烟微抿唇,狠下心在莫辞后脑一敲。
莫辞毕竟是男子身量,拖动他对于如今同样受伤的水如烟来说很是费劲,她却咬牙忍了,咬破舌尖,让疼痛提醒自己,一定要清醒,清醒的活下去。
——因为,那人是花翎十四钗,与水如烟,唯一承认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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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牢回复寂静。
莫辞的内力即将消失,桐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将在内力散佚时走到尽头。
终究做不到么?
她的结局,还是像玉函师姐那样,成为门派罪人,带着三卷天书埋骨于不为人知的地方。
临去时,还要背负叛徒之名,让师父失望,让她去另一个世界,也无法面对他为她的牺牲与信任。
是啊,如何不懂!
他传信玉函师姐将她派到九黎,是笃定信任她能在王族搬迁前守住九黎,甚至,还将代表国师全部权利的国师令给了她。
一来,让她在初来时震慑三军。
二来,他已做好决定,自己故去后将国师位置留给她,有了死守九黎的功劳,再无人对她的地位提出质疑。
王朝之根,在于中原。
他早已决定以身为引,为西陵城存留一脉生机,亦是用自己性命换她活下去,换仙居与大荒的重生。
桐音闭上眼,忽然发现自己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竟是在快要身死之时,才明白他真正的心思。
一阵翅膀扑闪声传来,桐音张开眼,却见那是自己的火凤,看着她的目光温和而悲悯,竟似一位关爱后辈的长者。
她是快死了么?竟看到自己的武器有如此通人性的模样。
不等她多想,小凤凰便被烈焰吞没。
火焰灼灼,却不让她感到炽热,周身伤处以极快的速度愈合。
烈焰中,一位身着红衣的男子缓步走来。
她从未见过他,却觉得熟悉,仿佛她与他曾有某种道不明的牵绊。
“我的血裔,竟沦落成这般模样么?”红衣男子走至桐音面前,带着自嘲的苦笑。
他的手指拂过桐音伤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微微俯首之际,也让她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长得和她很像,眉眼仿佛由一个模子刻出。最重要的,他的额心如她一般带着火凤纹饰。这纹饰换在他处不显女气,更为他增添几许不似凡人的渺远。
“你是谁?”她问。
“还没猜出来么,孩子,”男人看她微笑:“我是伯益,你的祖父。你是继承我族力量的最后一人,我去后,灵魂一直托庇于你的武器火凤苟延残喘。”
“可是,我……”有了伯益帮助,桐音感到伤势慢慢痊愈,说话时也有了力气:“我不懂……”
“我知你有许多话想问,我时间不多,只能告诉你最关键的,”伯益轻抚桐音长发,看向她的目光温柔而怀念:“我想,关于你我血脉,你已知道部分。我们一族为黄帝后裔,通鸟兽言,以凤凰为图腾,得西王母座下上仙赐琴,从不插手大荒事。直到大荒洪水不退,我是本族最后一人,生而敏慧,不忍看天下离乱,携桐琴入世辅佐禹王文命,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桐音沉默——这些事情她早已从史册中得知。
“黄帝崩后,我族受天道制裁:携桐琴者不得插手人界,否则,呕血不止,虚弱而死……没想到,我的儿子们逃过一劫,应劫的成了你,”说到此处,伯益的表情亦有感叹:“如今,琴为你,你为琴。我将我最后的力量给你,你若不再插手人界,病症便会自愈。”
听到此处,桐音开口打断伯益。
“可是,祖父,”她抬眼,目光中含了恳求:“虽说极少感到温暖,我却依旧不愿辜负那些相信我的人。若要我抛下一切自己独活,我做不到。”
听得此言,伯益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难过亦庆幸,你做出了与当年的我同样选择。”
桐音不解,却听伯益继续道:“当年,共工撞倒不周山,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我早知自己有朝一日将受天谴,还是入世相助禹王文命,孰不知,自己竟不是死于天谴,而是,死于俗世争斗。”
“祖父是心怀大爱之人,有了您,是大荒幸事。”桐音听到此处,诚恳道。此时,她的伤好了大半,几个月来第一次凭自己的力量站起,垂首作揖。
“都是以前的事了,如今,我更庆幸大荒有你,”伯益抚上桐音肩膀:“我的孙女,我为你骄傲,伯益的后人当如此,腹有机谋,却心怀天下。”
桐音垂下眼帘,不经意回想起那天那时,她的师父也曾说过与这如此相似的话——他为她骄傲。
“若想解如今困局,我亦会将自己剩余的力量给你,助你将桐琴取出,号令百鸟百兽为你所用,”伯益道,片刻,又是一声叹息:“我的法力余下不多,如同回光返照,只能持续半日光景。半日后肉身化琴,失去神性。以后,你的灵魂散佚,相当于就此死去,永远永远,只是一把普通的琴。”
“我的孩子,好好想想罢,我其实不忍心你走我的老路,”说到此处,伯益的语气中总算带了丝痛楚:“即使身化孤魂,我也从未后悔当年入世的决定……至少,可让千万人不必如我这般。元仲那孩子为我复仇,走得偏了,却一直不懂,我不介意俗世权柄,真正想守住的一直是这天下。”
“不,祖父,这不需犹豫,”桐音沉默良久,忽然像一个真正的孙女般紧紧抱住伯益:“无论是您还是师父,都将我视作骄傲。我又怎能,怎愿,辜负你们的期待。”
“所以,请借我力量。哪怕没人知道,我也想为自己如此谢幕,亲眼看看当年的伯益琴音御飞禽,百鸟百兽皆来朝见是何等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