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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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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稚,”周先生坐在桌边吃早食,早餐是一向的丰盛。“你那一日怎么招惹彦王了?他现下在到处寻你,莫不是看上眼了?”
周先生照理应算是骏王谋士,哦,应当算是骏王一党,姜相身后谋士,居处却没有一人服侍,一切事物,都需自己料理,想来是出于保密考虑。一个瞎子能独自做成这许多事,也颇让人感慨。
他将一碗煮到恰好的鸡丝粥搁在桌上,筷子是早已经布好了的,另又有四色馅饼,四碟小食相配,这待遇和一般清贵人家无甚两样了。
因着白天夜里的修习分量越加重,饮食上阿稚倒是越来越滋润了,随技艺精进,周先生对她的日常生活起居也越发照顾。
这就大概是千里马须得配好粮草,喂好泔猪方张嫖的意思。
虽然离着死期已近不剩几月了,但阿稚吃的毫不膈应。
反正她向死由生,没什么好怕的。
她净手坐下,举箸夹了一块馅饼:“我可没招惹他,昨日我杀了这许多人,自然规矩的很。”
阿稚心里却想,有什么办法,此处又无原先所识之人,全然和原先的世界脱离联系,本来记忆不全尚还能接受,这一下子被她一眼觑出过往记忆来,总是有些慌张。他既然找不到简裳,自然要找个相像的聊以寄托,否则总疑心自己再也回不去,早晚疯掉。
周先生所说的看上眼了这种事自然是无稽之谈,毕竟他们这般相对了近十年,要看上眼早看上眼了,哪里等得现在。
但她总得躲着他,因为严归也想杀简裳。
她懂他的意思。严归无非是觉得那时被丧尸所追,他救自己一把是任务所需,是为了最优地剩下战斗力以完成任务,结果她不愿意他死一起跳水,反而变成她救他一命,是欠她的。
两人都想让对方拿到那折算一半惩罚的死亡分,反而事情变得异常纠结起来。
“照我想,他若寻你,你便去找他。”周先生淡淡道,“他此下越信任你,你往后动手时候他便越无防备,胜面也越大。”
阿稚却是断断不想去的。
开玩笑,对方再不济也是个皇子,说一句抬起头来让本殿看看,她难道能反抗不成?
他只要一见到自己的眼睛,那这个新模样又露馅了啊???
“嗯?你竟是不想被他认出来?”周先生皱了皱眉:“这却是为何?难不成你昨日做了些多余事情?”
阿稚本来觉得周先生一副笑面狐狸模样很是吓人,不曾想他不笑时候更为吓人,她赶忙道:“并没有任何僭越之处,但我觉得彦王并不喜我。”
周先生又变回风淡云清样子:“那便躲着吧。骏王给你的赏赐已下来了,你要不要看看?”男人温润如玉一张面庞,嘴里的话倒是不恨中听:“可惜阿稚也只能看看,做不得他用,毕竟全是些身外浮财。莫若先生替你买副好棺椁,将来尸身住的惬意些。”
这话她就不爱听了,看看也好啊,阿稚颇有些不甘:“我倒想看看殿下究竟赏赐我珍宝几何?”
周先生便引着她往院子里头去。
猫儿眼三颗,翡翠六粒,金银数百,绫罗绸缎几十,檀木十几。
她瞠目结舌地看那搭配,虽全是极贵重上好之物,但三三两两又并非吉数。阿稚,心想这又是什么套路?
周先生笑道:“想来殿下和我的想法一般,真是送了你一副上好棺椁。”
……难怪皇帝更愿意立彦王为太子。
骏王实在也没什么做错的。她本来就必死无疑,又是孤儿一个没有家人需要照拂,那能做的只能是将身后事弄得体面风光。但阿稚怎么就觉得那么膈应呢。
“这些日子你便更多呆在燕嬷嬷那儿吧。杀人之技已经小成,剩下的也非一日之功,并不能指望。听闻你舞技还有欠缺,还是多多磨练那方。只是身体仍要有记忆,每日仍旧要练习一个时辰。”
她唯唯应下了,并不很开心的样子。
要阿稚说,虽然习舞少了很多来自周先生的各式折磨,但她本身就出身军队,比起这样铁血的训练,反而是周嬷嬷那头并不特别严厉的训练更难熬一点。
潜意识里更亲近周先生些,虽然在周先生那头吃的苦头也更多。
她这是皮实惯了,欠的。
这般又过了数十日太平匆忙生活,期间消过一个热夏,七月已入了秋,今年枫叶红的不同凡响,阿稚总疑心这是自己惨死的征兆,便暗暗下了决心,弄死彦王之后绝不耽搁,立刻自杀。
她正是青春年少时候,身量抽长,肌肤细腻,已然张开成一个俊俏美人,当年小乞儿,现在也是路人回头样貌了。
只是眉眼中健气难消,不过只让人觉得利落,并不野蛮或是凶悍,偶有慧黠,使人心生好感。
这般相貌倒是省了许多事。因着堂堂正正干干净净的,无事总没有人会疑心她将下杀手。
最末一日,阿稚乘车将去相府,周先生却并未准备车马,她看向周先生,心想莫不是决定今日让她步行前去?
这和榨取剩余劳动力最大值的规则不合啊。
她却没想到,她的包工头还做出些更加不合套路的事。
“阿稚,你过来,今日不必用功了。”周先生语气温和,“养兵千日,明日用兵一时,你既是精兵,今日也不需要临阵磨枪。”他探手拿着了自己的青竹杖子,笑容微蔼,“你既喊我一句先生,便是相识一场,七月初七的花灯你怕是看不着了,但灯会重重三日,灯子今日已经挂上,也有就陪先生去看看灯罢。”
男人的话里听不出一点伤离别的氛围,只是笑道:“往后怕是再无机会了。”
此言一出,反而勾出阿稚一点不舍来。
她不惧死,是因为她仍能活,但她怕离别,是因为离别是真离别。
纵然周先生买下她是为着要她卖命要她死,对她狠时候也是真狠,但对她好时也是真好,倒是颇有点像部长的风格。
瞎子点灯白费蜡。也只是一起走一走,留个念想罢了。
她白日里头没什么事干,将周先生在种在院子里的花全都看了一遭。
如果居室如人,周先生的君子如兰倒也是真的,也不全是个坏人。只是他站了骏王一党,权力相争,总是血淋林又赤条条,暗流汹涌,波涛难辨,她刚好是那颗棋子罢了。
如若这不是个三维世界,她自然也没有想的那么开的,只是她知道自己并不会真的死,看事情就有点上帝角度,对周先生就没那么恨了,反而觉得他还不错。
起码。
很真。
暮色四合时候,周先生又问了她一道愿不愿意去看灯。
“阿稚陪先生去。”她升起一点缱绻的闲情逸致,换了一身衣裳,便将那伪装全了的重新迟缓下来的瞎子手中青竹杖牵住,两人慢吞吞向着街上走去。
两人坐在北街街头一家面摊上慢条斯理各自吸溜了一碗面,巧的很,边上便是那买包子的胖老板。
阿稚想了想,向周先生支了一吊钱,给那老板。
“小姐给这许多,是要多少包子?”老板眉开眼笑,只一迭声问道。
“这钱是谢谢老板的。”她抬眼微笑,细细看去仍有往日的模样,“阿稚往年平白吃了您许多馒头,多担待了。”
“啊!你是……你是……!”老板分明想起来了,但不知该如何说,只讷讷称了两声,阿稚也不叫他为难,搁下钱便告声退。
既然想起来了,又去顺道还了胰子钱。
哪怕是这虚拟世界,她也是不愿相欠的。
这般行着,天便逐渐暗下来,和风晓畅,凉意很轻微,叫人舒适。
逢着节日,梨园正是热闹非凡的时候,人群好似一下全蜂拥至此。
桥头戏台子已经搭好,唱腔也备圆润,那武生几个空翻出来,一甩袍袖,底下便是满堂喝彩。
这景致分明极熟悉的,如今却有恍如隔世之感。
她随手买了一道红纸白蜡,循着河道走到岸边,蹲着认真叠出一个纸灯来,将那烛头粘好,引了火放进水里去。
纸灯漂流过她曾栖身的桥洞,消失眼前。阿稚忽而明白,周先生要她来看灯,不过是和尘世告个别。
彦王途经北街,过那玉带桥,桥后头便是梨园,看戏者太多,摩肩接踵。他速来冷漠惯了,看一眼河岸,有心直接飞将过去。
他的视线却在一瞬间凝住了。
于千万人之中惊鸿一瞥,少女流潋的琥珀色瞳孔在花灯映衬之下熠熠闪光,艳丽如星子。
阿稚一张年轻的少女面庞,脂粉不施,清纯堪比水间芙蕖,仅仅看着,便让人心生柔软,想起无数时光。
彦王沈岳祈脚步猛然一顿,在河对岸站了许久,最后什么也没做,仅仅是微微蹲下身去,抬手摘下一个搁浅在岸边的纸灯,轻轻往河里推了出去。
简裳。简裳。
哪怕是他,也是下不了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