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 13 章 ...
-
那段日子，我觉得自己从未有过那样如坠冰窟后坚定的决心，仿若存活的意义就是要庞贼死尽，除此之外别无惦念；可我又时常陷入迷茫，反复自询是否行差踏错，是否违背了展大哥当初锄奸扶弱的侠义初衷。
是以，捱到我再也担负不了这种矛盾的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拿心中之疑去问了沈仲元。
“沈兄，你是否会觉得，小弟如今所为，已与江湖侠义之道相背了？”
“贤弟因何有此一问？”
我如实回答。他是我如今唯一的挚友，不诉与他，更要诉与何人。
沈仲元先是一愣，怕是他也奇怪从前那个遇事果决的锦毛鼠竟为自己所绊、一反常态地犹疑起来。静静听完后，他换上一副宽慰的神情，道：“人生在世，为侠须尽义，至性当随情，贤弟何必纠结。只要知道自身所求，便不算行差；只要不曾蒙了心智，便不会踏错。”
我细细品他这话，好似有些禅机在里头。
“再退一步说，贤弟如有踏错，愚兄也必无对处了。”
他此语正色相回，绝非寻常玩笑。我蓦然惊觉，他待我的心，正如当日我待展大哥，已经这样深了么。
陷落在过往的思绪里，冷不防被他的指尖触上，我赶忙收回手，转了转眼，复又看向他，“沈兄说得有理。也罢，此去不问前程因果，但求纵情恣意，无愧于心。”
他面色骤变：“贤弟，你该不会是……”
正是。话说到这份上，他必能猜出我的打算——庞府，迟早总要再闯一番的。
我迎上他的目光，算作默认。
“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难道沈兄信不过我的功夫？”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沈仲元被我这样一堵也窝了火气，“庞府的防御是我一手布置，四方上下皆如铁桶一般，毫无疏漏。你要单枪匹马去杀庞昱，那简直就是送死。”
我仍不紧不慢地道：“沈兄你只需告诉我，我一人前去，有多少胜算？”
他大约是被我这品不出咸淡的语调冲回了些许冷静与分寸，开始凝眸思量。少顷，似是终于权衡计算出了强行突破的可能性，他郑重答道：“不到一成。”
我尚未开口，他又紧接着道：“贤弟，你……”
我笑着摆手打断了他：“急什么，我听你的，不去就是了。”
他总算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到了这会儿，我心念流转，不自觉地呢喃了一句：“你今日拦着我，倒有些像他。”
沈仲元喉间支吾了两声，平时一张利嘴此时却说不出话。
可惜，你不是他。
若你是他，必然知道我虽嘴上答应了不去庞府，实际上恰是在那一刻打定了主意要去；若你是他，必然清楚我的心气，断不会为了九分的险恶放弃一分的良机；若你是他，必然了解我的性子，纵然自己也做了那曾经瞧不起的心口不一之人，亦无法丢弃陷空岛锦毛鼠的刻骨任性，定要倔强到底。
两年多前，你如早有预谋般撞入我的生命。两年多来，从你的暗桩身份和来意，到与我里应外合、共屠庞党的立场，真真假假我俱各不知。你哄我这许多回，我也总要还你一次。
这样想着，不由得无声苦笑了一下。
我从腰间解下玉佩，递与沈仲元：“这个送你。”
他声音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波动：“玉堂，你……”
我连忙截住他的话头，再次唤了声“沈兄”。
他自是聪明绝顶之人，缓和地笑了笑，对我道：“贤弟，你这是何意？”
“并无什么特别的意思，沈兄只管收下就好。原是你这两年来来去去帮了我不少，我白玉堂若是不知感恩，倒显得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白白让江湖人耻笑。这是块好玉，虽缺了一角，但质地仍属上乘。”
这白玉跟随我多年，沈仲元也是知道的，想来不会嫌弃它是块残品。
至于这一角是什么时候丢的我已不记得了。也许是与展大哥比武的时候，也许是第三次夜探庞府的时候，也许是暗夜里一个人在烛光下练剑的时候，也许是配合沈仲元偷盗地图的时候……世间本就没那许多完美之事。
我顿了顿，想到与沈仲元相识一场，今日只怕是最后一次见面，终究还是落了不忍，轻叹一声又道：“我不是无心之人，沈兄待我的情谊我俱已通透，只是我与那人，还有未曾了结之事。”
“贤弟……我明白的……你……要多保重……”他难得这样缓慢而断断续续地说话，可见是未经思虑，又透出情意甚深了。
两年前，我疑他相貌，疑他名姓，疑他身份，疑他来意，疑他立场，疑他所言每字每句；事到如今，我宁愿相信他待我之心是真非假，只可惜一心不能二给，一情不能二易，我终究无法回报于他。
晡时我小憩了一阵，养足精神，留待夜晚行动。
我无力去想沈仲元今日寻我不得将会如何。只是此事不能牵累他，这便是我唯一的念头。
这样想来，展昭当年故意支开我，也是为此。
那天的梦中仿佛有人问我：“贤弟，你既然知道，何不为自己身后之人想想呢？”
我听见自己的回答无奈又决绝：“我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白玉堂生平做事，只求不留遗憾。”
梦中那人应声沉寂，过了一阵，他又问我：“展昭可，我为何不可？”
我猛地从榻上惊醒，额前背后俱是冷汗。
沈兄，你与展大哥，到底是不同的。展大哥与所有人，亦是不同的。
这三年，白玉堂为除庞贼一党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但愿展大哥你若路上行得累了，能停下来歇息片刻，等一等我。
我立在庞府院外的房顶上，瓦片还是一如既往地硌脚，不怎么疼，但我却因此有点兴奋。
长久的费心劳力与奔波不歇，若说不累是假的，可我已等不得了，纵然明知是刀山火海，也唯有一闯而已。
落地院中，庞贼的亲兵簇拥着他们的主人来得很快。
我转身拔剑，一眼瞧见了队伍末端庞昱小人得志的模样，刚心道不好，连环机关便在那时启动了。
躲得开头顶下压的尖刺，却躲不开凌空横飞的巨石，一个回合下来，我已受了不轻的内伤，手中佩剑亦在重击下不慎脱了开去。
庞府护院得了鼓舞，一拥而上。
数十把刀枪架在我头顶，分量直压得我蹲下身去。我硬撑着膝不着地，左手摸到小腿边，咬牙将靴中藏刀抽出，瞅准空隙，全力飞向庞昱。
江湖人知我弃刀多年，庞昱必料不到我长剑离手还有后招，这一刀他防不胜防。
远远听到刀吟裂帛之声，众人惊呼此起彼伏，我知我已然得手，了无遗憾。
三年前我在展昭冢前折刀立誓，从此改左手练刀右手练剑，他若泉下有知，当能明白我的心意。
眼前已是一片猩红，双目再无法张开视物；鲜血怕是也已漫出喉间，淹没了唇齿。我痛得全身提不上一点气力，却还能分神颇有些欣慰地想着——
展大哥，到了那头，你莫怨我小气，我只觉得如此，甚为完美了。
自今日起，再无人记得，展昭与白玉堂，曾相遇在最好的年岁。
完。
作者有话说第13章 第 13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