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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番外——山水横拖千里外 ...

  •   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初四日,康熙在巡视塞外返回途中,在布尔哈苏台,召集诸王、大臣、侍卫、文武官员等于行宫前,垂泪宣布皇太子胤礽罪状,谕毕,命将胤礽即行拘执。同一天,康熙帝为了打击皇太子集团的势力,命将索额图的两个儿子格尔芬、阿尔吉善及胤礽左右的二格、苏尔特、哈什太、萨尔邦阿等人“立地正法”。
      九月十六日,康熙转回北京。命在皇帝养马的上驷院旁设毡帏,给胤礽居住。后囚禁于咸福宫。又命皇四子胤禛与皇长子胤褆共同看守。

      【一】
      落足极轻,每迈出一步,都要屏息静气,再极慢极慢的放下。浓烈的酒臭和呕吐过后的酸腐之气直冲入鼻端,他却仿佛浑然无知。这样静的夜,只有身前床上传来均停的呼吸。他像一只行走于屋脊的猫,似连背上的汗毛根根都竖了起来,但并不用在黑暗中摸索,那些碎在地上的华丽陈旧的古玩摆设,在映入窗内的清冷月辉下闪烁着柔美分明的轮廓。
      床前的地板中央横着两团黑黑的事物,是他的鞋。向来都是旁人帮他脱鞋的——这几日却只被他自己胡乱踢在地下,只顾着与酒的纠缠,两只靴子一只的长统叠在另一只的靴尖上,腰带也被随手扔在一旁的凳子上,像一条僵直的蛇。黑暗中通向床边的路似乎甚长,他悄无声息的走着,呼吸渐渐急促。
      恨入骨髓的近在咫尺,反到令他生了一种迟疑。他低下头去,床上四面垂着帐幔,流苏重重层层,几乎看不清床上人的身影轮廓。他轻轻的吸了口气,掀开帐幕,底下露出的被袍一角亦是精致,隐藏的匕首在朦胧的袖口中熠然一闪。
      杀了他!杀了他!
      他那么恨他。
      恨得纯粹深重,不容任何余地。
      不论他再做什么,不论他再说什么,他都是厌憎无比。
      那日,他隔了一道门,听见他的狂笑、疯癫、得意,他只用了一个奴才便轻而易举地砍去了自己的一条手臂,而他靠着那道门,抵制住心里的良知,他关住它们,将蠢蠢欲动的他们放逐,放出恶念来吞噬一切。最后,他终于能够让自己灭了五音,绝了心念。被砍掉的那条手臂已经与他无关,一切与他无关。他终于能够熟视无睹,麻木不仁。
      就那样完了,他亲手将一切毁去,将一切现实都残忍的撕裂开来。
      若不是他!我的弟弟啊!弟弟!
      他想起了母妃曾经抱着刚刚会说话的小胤祥来书房看他,他的笑容比春日的阳光更和煦耀眼。
      “哥~哥!哥哥!”那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当夜深醒来,想到远在千里之外饱受责难的弟弟,他忽然心如刀割。他错了,错得那样厉害,他真的错了。
      他尽了一切努力去弥补,想尽了一切方法,买通所有侍卫……
      但是已经完了,全完了。
      他的耐心一分分磨去,每次深深的失望之后,总是狂躁而凶狠的想,杀了他!都是因为他!这一刻,几十年收敛的性子如潜藏在水底的黑色巨浪,无声的爆发出沉默的力量。
      杀了他!

      【二】
      “四弟等不及了么?”他静静的躺在那里,全身仿佛置身冰窖中,冷得彻骨,只等待那一声利刃与皮肉摩擦结合的声音。
      “二哥说笑了。弟弟只是方看到一丝儿白影闪过,以为又有刺客要对二哥不利,弟弟只是忠人之事罢了。”胤禛点了灯,床头一点微弱的烛火忽然窜出来,像毒蛇口里的信子。
      “那哥哥在此多谢四弟了!无以为报,这条命如何?”胤礽拨亮了烛光,拿烛照着胤禛的脸,满满的烛油顺着他的手流下来,滚烫的。他也不觉得疼。
      “二哥当心手。”胤禛不动声色地道,想要夺过胤礽手上的烛台。
      “你是怕烫着自己吧?”胤礽笑着,也不相强,把烛台递给胤禛。一面伸手来摸胤禛的脸。他的脸逼近他。几年来的仇恨在他眼底渐渐成形,疼得要滴出血来。
      “这权利,好像这蜡油,在自己手里握着丝毫无损,看在别人眼里,却是心惊胆战,生怕有一天会溅到自己脸上,灼到自己。四弟说是吧?”胤礽微笑着松开手。
      “这蜡油既然对己无害,于人无利,那自然是握在自己手中最好。”胤禛笑着垂下了脸。
      胤礽冷森森的望了他一眼,道:“那是自然,可四弟只剩一只手臂,恐怕握不紧啊。”
      “谢二哥关心,弟弟我自有胜于他人的命门,对着烫手之物,我是势在必得!”
      “哈哈哈哈!好!好得很哪!来人,上酒!今日我要与我的好弟弟一醉方休!来人!”太子眼里闪烁着狂乱无措的光,侍卫上前禀告:“四贝勒,这……又要酒,才半天已经喝了七八坛子了,这……”
      “他要就给他。”胤禛很冷淡,伸手接过了侍卫拿来的酒。随即盘膝坐到胤礽身旁,把酒摆在他手边。
      “二哥,这样喝是要喝坏身子的。”一面说着,一面仍笑着拍开了坛口的封泥。
      胤礽闻到酒气仿佛立刻迷醉了一般,晃晃悠悠地抢过坛子,一仰脖便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坛。胤禛则盯着房梁沉默不语,纵横的房梁看似一个巨大的棋盘,他就是那个博弈的人,需要谨慎面对眼前不在明处的敌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全盘的计划。但他随即要求自己保持冷静,计算好下一步该怎么走。不出一会儿,胤礽已经醉如烂泥,胤禛静静看着这个疯狂潦倒的二哥。以前的太子是横亘于所有人心中的一道巨大的阴影,而现在,他——胤禛,有足够的自信,能够操控他于股掌之上。
      胤礽劈手扔了酒坛,脸上两道泪痕挂下来,胤禛扭过头去,并不看他。
      胤礽醉得满地打滚,大着舌头喊叫:“老四……你……你们……你们都来害我……你,大哥……八弟……老九,老十,老十三……你们个个都恨不得我死了才好!哈哈,我偏不如你们的愿!我……我即使死了……也要拉着你们去……你们也休想好过!哈哈哈哈……咱们再到阴曹地府斗个你死我活!哈哈……”
      胤禛手臂微动似要抽回手,抬起眼冷着脸望了他一眼,余光猛地瞥见帐外似乎立着个人影。眼中寒光一闪,便不再动了。反而抬起另一只手抚摸着胤礽的背,语重心长地劝慰:“二哥心放宽些,都是自己兄弟,骨肉天伦的,怎么会加害于你?定是小人在背后指手画脚,二哥日后可要小心着些,莫伤了兄弟和气。以后须得少喝些酒,诚心悔过。待皇阿玛气消了好好认个错,他老人家何等仁爱,自然没有不恕你的理。”
      胤礽已是神智不清,听不清他的话,只是满嘴含糊念叨:“兄弟?天家哪来的兄弟?不过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
      胤禛假装听不懂他的话,叹道:“二哥说的什么话!您一向是最疼十三弟的啊!”
      “笑话!老十三?就凭他……一个贱人生的贱种!想取而代之?把血换干净再来!”
      一阵冷风吹来,胤禛打了个寒战——这让他的身体猛然剧烈颤抖起来,好在胤礽已经醉倒并不知道。胤祥,胤祥。他紧紧地咬着下唇,用尽全力狠狠交握双手,才勉强制止了这颤抖。他真想不到,走到这一步,他依然阴冷如狼,他甚至可以看见他眼里冒出的幽幽绿光,真如野性难驯的狼!他像站在一座荒城上极目四望,看见秋草连陌,坟茔处处,心里荒凉无比。戏做够了,他不再就呆,甚至连多望胤礽一眼都觉得难堪。
      良久,他才缓缓的站起身,慢慢走出毡帐。
      身后侍卫悄悄跟过来:“四贝勒,刚才皇上来过了,不叫我们惊动您,在外头站了好一阵子才走。”
      “知道了,好好守着。”很好,果然不出所料。胤禛挥手打发他走了,微眯双眼看着远方。
      一时人又走尽了,一堆人又去赶别的场。有时人生就是这样……从这里到那里不停的迁徙,不停周旋于各色的身份中,不停变换着各自的面具。疲惫,像不期而遇的晚风,无声无息,强悍入侵人的心体。外面,天色仿佛又黑沉了些。胤禛抬头,看见天际暗暗的缕缕光影,仿佛是天门将要合上时从门缝渗出的青灰色天光,因为距离遥远,那光显得黯淡而脆弱,不堪一握。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他真的是累了。

      【三】
      康熙传旨召见胤禛,却也没什么话,大半时间都是在沉默,眼神发虚地盯着空中。皇权之爱和亲子之爱在他心中一样飘渺,如云端的光影,天边的梵音,同样遥遥触不可及。情感的走向,如路的两端,很多人都是模棱两可的,只是因循着环境,选择了自己看来相对真实的那一边。
      他曾以为自己握住了一切,爱情,权利,亲情,众生,他曾希望他们永不消散,如昆仑绝顶亘古不化的雪,渤海之上终年摇曳的风,可他终于明白,那歌舞升平背后必隐藏着吞并天下的野心和阴谋诡计的狰狞,而在这旷世的棋局上,英雄霸主不过是枚棋子。
      彼时自己永远不知会行至今日这步。所谓记忆都是阳光印记,要留待时间来验证真假深浅。
      “皇阿玛?皇阿玛?”康熙回过神来,仔细望着跪在面前的这个四儿子。
      终于开了口,也只是捡着胤礽近况问。胤禛眉眼未动据实以答:“二阿哥精神还好,只是酒喝得太多些,恐怕对身子有害无益,儿臣已经劝阻过了。二阿哥还有一句要紧的话让子臣务必代奏,说皇父若说他别样的不是,事事都有,只是弑逆的事他绝无此心。”
      康熙半闭了眼靠在枕上,眉间有深深的疲乏,语调很低沉:“你肯友爱兄弟是极好的。”内侍太监端了药进来,胤禛起身接过来,先自己试过了,才双手奉给康熙。
      康熙目光闪动,他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说。只是挥挥手让胤禛退下。
      他可以对着胤礽笑,可以尽力训斥褒奖,而他,在面对其他儿子的时候,却往往有心无力。
      因为伤害太深。
      胤禛,他的孩子,看不到他心里蛰伏的阴影,他蠢蠢欲动的伤口——曾经他质疑自己,是否配做一个父亲。他真爱他,所以才必须冷淡他,疏远他。
      这些,他不懂也罢。

      【四】
      三阿哥胤祉跪在乾清宫外候旨见驾,李德全出来给他行礼:“三贝勒,皇上正和四贝勒说话儿呢,一时且散不了。让您先回去。”
      胤祉心里一跳,不动神色地站起来,拍拍袍角的灰尘,探着身子问:“李谙达,近来皇父可常见四贝勒?”他微笑着吐出那番话儿,他是个极有边幅的人需和河畔杨柳一般举止从容。心里却暗自计较——老四的心机深到伸手不可撅量的地步,他不得不防啊。
      李德全笑了笑:“可不是,万岁爷差不多日日都召四贝勒参禅,对弈,很少见到万岁爷如此舒坦的样子了,奴才看着也高兴。”
      胤祉眉头紧了紧。这些年他见老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善的事见得多,也渐渐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只当他是对付太子的一套,为自己清净了道路,如今只怕会威胁到自己——他轻轻地叹出一口气,皱眉间一动而过。
      胤禛一出乾清宫,就被胤祉拉住,笑容可掬:“四弟慢走。”
      胤禛也回以一笑:“原来是三哥啊?在等我?”
      “四弟最近愈发受皇阿玛器中了,兄弟们念着想找你喝几杯都找不到人,今个儿可让我撞上了!”胤祉热心的拉着他的手,“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兄弟去喝几盅!”
      “下次吧,弟弟下次一定叨扰。我还得去趟太医院,照应二哥的药。”胤禛眸光一闪,把原本漠然的脸色放下,浮出歉然的笑意来。
      “哦?二哥身子恢复的如何?”胤祉仍拉着他的手不放。
      “三哥既然问了,弟弟我也不好不答。按理说咱们都是通些医理的人,可二哥这病却闻所未闻,古怪得很!成日里昼睡夜醒自说自笑,见神见鬼的胡说,一顿饭要吃七八碗,夜里还净说些疯话。太医院方子照开却无半点起色,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胤禛两手一摊,一脸深重的忧色。
      胤祉一怔,不自觉脱口而出:“这还真不像个病,倒像是——遭了什么法术魔魇了?”话才出口忙用手捂住口,道,“四弟莫信,哥哥随口胡诌的!”
      胤禛并不说话,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胤祉心里一阵微寒,他禁不住咳了两声,掩下一阵心虚,这才解释:“我听说——大哥私底下跟一个叫巴汉格隆的喇嘛交往甚密——大哥也不止一次的要带我去见识见识,我都推拒了……现下看来……只怕……”
      “哦?大哥要带三哥去见?”胤禛扬起眉梢。
      “不不不,我可没去……”胤祉在旁边双手直摆一脸焦急叹道:“四弟你可别害我,我只听大哥提过这个人,我跟他可没什么,见都没见过!”
      “如此……”胤禛向前一步攥紧了胤祉胳膊,目光灼灼,良久不语,未几一松手,视线移向远处,冷冷哼笑一声“到底是大哥……只怕……”模糊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让胤祉微微一颤,随即胤禛声音一转,抬手向胤祉深施一礼“弟弟还有事,就不耽误您了。”袍角微动就要转身。
      “四弟……四弟可要救救哥哥!若真是大哥所为……那我岂不……岂不脱不了干系。”胤祉哪肯放了他,撇下了面子死拖活缠,好不容易挡下了胤禛。
      胤禛欲言又止:“既然如此,弟弟想什么就都说了。只怕现在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胤祉眼皮一跳,慌忙按住,一瞬不瞬地盯着胤禛,仿佛生怕他消失不见似的,慌忙道:“那该如何是好?你知道……这原和我毫无干系!”
      胤禛神色沉沉端看着他,阳光映在他脸上,像是拂不去的灰尘,阴沉不招自来,延覆身心。
      刻意放低了声音:“三哥您是知道的,皇阿玛生平最恨巫蛊鬼神之事,近日却也疑心二哥病候,如今只怕也疑心有亲近人在暗地里作祟了。”胤祉越听越惊,闭上眼睛依然无法阻隔那字字蹦进,那颗心像夏日的盛烈阳光,逼得他有泪欲流。
      “三哥你再想想,若那喇嘛真有些不干净,大哥避你都来不及,为何还要邀您一道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露骨之极,胤祉半侧过身去,脸上没了笑容,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直到逼出血来也没有松劲儿。为什么?还不是多拖一个下水!大阿哥先已告倒了太子,也许十三也是他坑害的,现在轮到了自己!一时心内惊惧交加,如煎如沸,面上仍沉静似水,恰有寒风袭过,只觉前胸后背一片冰凉。
      半晌,胤禛忽然微微一笑:“三哥莫急。您素日心地行事如何,别人不知道,做弟弟的还能不知道?若信不过您,又何苦跟您说这些个?”
      胤祉抬眼望了他一眼,似乎有话要说,又问不出口般艰难。
      “三哥棋艺甚是精进,弟弟不才,奉上一着,自古棋路上皆无,名曰‘罪己’。终令君子弃瑕以拔材,壮士断腕以全质。”
      胤禛眼见他眼中微有喜色,脸色变幻不定,便恭敬告辞,转身去了太医院。走得几步,回头望见胤祉急匆匆远去的背影,眼里徐徐漾起笑意,说不出的肃杀阴寒。

      【五】
      康熙一人在乾清宫内对弈。
      烛火突然“噼啪”地爆出了个烛芯,室内暗了一暗,康熙抬头望了望,皱了皱眉正想叫人换了蜡烛上来,突然就被手里将下的一步棋惊住了。
      “噼啪”康熙终于落定一子,眉头微微舒展,回首再看,仿佛已隔百年身。
      万里江山一局棋啊!
      他刚刚的落定的黑子正静静躺在棋盘上,横亘着巨大的气场。
      那步棋。
      进四退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番外——山水横拖千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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