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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 ...

  •   “不!”我尖叫着从床上坐起来,眼中似有钢针生生刺入,泪如雨下。
      “晴宛,好了,没事了,我在这里。”胤禛疾步走至床边,将我拥入怀中,柔声轻哄着。
      “胤禛,胤禛,我梦见十三了!他好苦……怎么办?怎么办?”我的手指几乎掐陷在他的臂膀中,指尖的肉色微微泛青,我却丝毫不觉得疼痛,仿佛这样才能抑制住自己不住的颤抖。
      胤禛木然呆立着,她的话像把锋利的剑,刺中了他的七寸,痛得他一动也不能动。他看见的是决意抛洒一切沉重离开的十三,是那个一直有个清朗浅笑的男子,他才刚刚成家,他的好梦不过刚刚开始,然而这个梦很快就被自己亲手打碎,他的噩梦会接踵而至,从此挣扎一生。
      他的苦,不能说,不敢说,就好像打碎牙齿和血吞,那种咸腥溢满肺腑的滋味,只有自己知晓。
      “我已经买通了人,照应他。有我在,他不会有事的,不会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此刻他正把头埋在我的脖颈间,低声说:“不知道会关十三多久。”
      我不知道。历史上有关十三的记载,这段时间相当模糊。可以说,在胤禛做皇帝之前的一大段时间里,有关十三的记载是空白的。
      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他,只能放任自己拥他更紧一些,仿佛这样,才能从彼此身上汲取坚持下去的勇气。
      他忽然直起身子在帐子里焦急的徘徊,到了最后,他垂着头,半靠在桌子上。
      如果能伸出手去,我几乎就可以攀住他的肩头。
      但我知道,他不想让人打扰,只能透过一盏微弱的烛火,看见他挺拔的侧影,因为憎恨,眉头微微蹙起,眼中似乎有泪光。
      而他,从来不曾在我面前哭过。
      “我不会让十三白白遭受这一切。”极力压抑的气息,从唇齿间一字一字的迸发出怒火。狠狠砸在桌上的那只手,青筋突起,似是想将那幕后之人扯成碎片。
      我的心“突”地一跳,耳边又太子阴冷的语气:
      ——“我会让你们看着,我胤礽是怎么活在这宫里,怎么活在这世上的!”
      如此,周而复始。
      世间悲苦,总是变幻莫测,出乎意料的出现在众人面前。什么又是苦?怎么样的苦才算最苦?逃出生天未必是福,在劫难逃也未必是祸。匍匐在冥冥之下的众生茫然四顾,有心无力,只能将所有的一切归入命运,随波逐流去到远方。

      “晴宛,那郡主和你说了些什么?”十三见我出来时满脸泪痕,觉得好笑,有意的逗我说下去,我却再也不肯讲了。
      黄昏时分胤禛奉旨见驾,让胤祥送我回他的帐子去。归鸟投林,一群群溶入深紫色的暮色中去,远处高山的影子像一条淡灰色的巨龙,横垣着巨大坚强的天幕。月亮升上来,有明亮如水的清辉,远山狭长的影渐渐凝成浓重的黑色。
      “怪事,我们女人之间的话,十三阿哥你瞎打听个什么劲儿啊!”我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加快了脚步。
      他倒是满不在乎地理理袖子,道:“就知道你不会说,也罢,你十三爷我自有办法知道。”
      我倒是好奇了,问道:“哦?什么法子?”
      他故作神秘的眨了眨眼睛,俯到我耳边轻声说道:“想知道?不如你先告诉我?”
      我眯着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回,嗤笑一声,便不再理他。点着脚尖伸手去轻抚枝上的茶花。
      “小四嫂可要那枝花?”十三的声音隔了很久忽然响起,吓得我跳起来回头,他抱着手臂笑意盈盈的看我。
      我按着心口狠狠的瞪他,摇头道:“不用,让它们好好在枝上开着吧。反正没几天了。”说完回头看枝上的红花。
      想了想又转过头嘱咐他:“你要再叫我小四嫂,我……我就撺掇福儿睡到我哪儿去!”
      “四哥日后的日子可有的过了。”他愣了愣,随即又说。
      “是好?是坏?”
      他看我,嘴角是强忍的笑:“你要是心情好,自然就好。你要是心情不好,只怕四哥要吃亏,说不定后院起火之类的事都是你搞出来的。”
      “这是夸我有本事?还是说你四哥没能耐?”我回头望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他马上住了口,仍是笑意不减:“果然不能和你说话,一句一个坑儿等着人。”顿了顿,他又说:“四哥还真说得对,万物还真有个相生相克的理儿,我就奇怪了,四哥那么个性子,你就笑语嫣然,轻声细语的;遇到你十三爷我偏就老给我钉子碰?难道爷我面善好欺负?”他说着还真摆出个凶神恶煞的表情来,“我可是万岁亲封‘拼命十三郎’,很凶的!”说罢双手成爪状,向我扑来。
      我打掉他的手,别过头去笑,山路不稳,脚下一个踉跄,就顺手抓住了十三的臂膀,紧紧靠着才站稳了脚。
      刚呼出一口气,就听得十三说:“啧啧,你还真不像大家闺秀。”
      我刚想回他一句本来就不是。想我家祖上当年也是赤红的贫下中农,正气凛然,邪气不侵,劳动人民最光荣!哪里当得上这封建剥削阶级!
      想了想,还是淡淡的问了句:“怎么说?”
      他一瞪眼,把袖子抬高,送至我面前,说道:“这要换了别的未出阁的格格小姐,攀个袖子脸都红个半天,心眼儿细的跟针尖似的,哪里像你?一上来就靠着人家的臂膀!还脸不红心不跳的!”
      说完他却紧紧地盯着我,眼波闪动,久久不语。
      我一头雾水疑惑的看他:“胤祥?”
      他似听见非听见,眼睛望着指头垂缀的茶花,喃喃道:“你不是她……真的不是她……”
      他慢慢把目光看向远处:“有时一眼看过来好像是一个人,可闭上眼睛就不是。”一瞬间他的眼神恢复了彻底的空寂,开天辟地时的了无一人,不需要任何人,也不期待任何人的出现。昙花一现的感情,就如盘古睁开眼是看见的第一缕光线,是对这世间全然的期许,然而清醒过来看见那只是梦中幻觉,周遭依然是顽固的黑暗。
      他从来不曾得到过幸福,却知道失去她的每一分痛苦。漫长的岁月时光,她都成为深埋在心底的一抹回忆。
      那是他选的路,他必须孑身一人,走完它。
      他在思念什么人?神情让我心酸,因为怜惜他所以心酸。
      头顶,阳光让树枝看上去像是断裂。

      “胤祥?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想到了一个故人。”他目光澄明,远望天际,再回头看我时,眼眶虽然有微红却是真诚的微笑,“总会过去的。”
      他走路亦像小孩子,时不时踢到石子,忽然想起来:“怪了,今日这条路上真冷清。”
      前面是太子的营帐,平日里这里都有太子亲兵把守,宫女太监亦是来往不绝,可今日这段路,只有他与我一路沉默而缓慢的走下去,偶然撞到一颗石子,“啪”一声响,重又归于沉寂。
      “有人行刺太子!来人啊!抓刺客!”远处的营帐中爆发出一阵沉闷的呼喊,我和十三立刻止住脚步,相视一眼,都清晰地在彼此眼中看见恐惧。
      不过眨眼工夫,忽听得南面帐篷嚣声大作,嘈杂得很。太子右臂冲出了帐篷,十几个侍卫瞬时之间将他团团护住,我只觉的奇怪,正想说什么,胤祥握紧了我的手。
      几乎是同时,有个蒙面人飞奔而来,直冲着我和胤祥,我惊得捂住了嘴,而胤祥沉声站立,挡住了刺客的去路。
      更奇怪的是,那刺客竟在离我们十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适才天还是亮的,这会儿却全阴沉下来,云翳厚重,重的像铅块一样要朝头顶砸下来。草地上光影暗淡,条条像刃钝的剑,却足以割裂眼球。百米以外的营帐看上去有天涯之远。远处隐隐响起一阵马蹄急乱,我心乱如麻,顾不得去望。
      “看来,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了。”十三微微一笑,竟然向刺客缓步走去。
      那刺客绝无声响,茫茫中只十三的脚步掷地有声。
      “大胆刺客!竟敢行刺太子!说,谁指示你来的?”十四一袭戎装策马而来,走近他,逼视着他的眼睛,甚至抬手就要摘取刺客的面罩。
      意想不到的一幕突然发生了。
      那刺客掀去自己的面罩,对着十三就深深俯首,他的眼神如破空而至的箭矢般清晰锐利,深植于脑海之中,却亦可以和一只飞过天空的飞鸟一样,不留痕迹地消失。
      “太子被囚禁于帐内,已遭皇上厌弃,奴才听说十三爷意欲取而代之,则须先下手为强,故出此下策,已成大业。”
      “是吗?”胤祥俯下身子望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那刺客似乎还没觉察胤祥语气里隐隐的讥诮,只是顾自又说:“奴才无能,办不成十三爷和四爷心头的大事,这就一死,以谢恩典。”
      我的血液几乎因他的话而逆流,颤抖着上前企图质问他却被胤祥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他仍旧笑着开口:“这样忠心的奴才,你的主子怎么就忍心把你当步死棋来走?”
      那刺客的头似乎更低了,胤祥微微皱了皱眉,笑道:“也罢。这样个好奴才,就这么当炮灰死了实在可惜,不如让主子我带你请圣上定夺,也许事情还有所转圜。”
      那刺客却道:“十三爷,奴才愚钝,也听说丈夫立于世,定该有所抱负,相机而成就一番霸业。十三爷出身高贵,正是绝好的机会。大丈夫行事当不拘小节,大德不应谦让退避。商汤、周武杀了自己的君主夏桀商纣却被天下称颂为义,终成一代明主,现下太子失德,正是十三爷取而代之的好时机,但时机稍纵即逝,皇上子嗣绵延,不会坐等十三爷成事。所以,狐疑犹豫,必有后悔,决断敢行,鬼神尚且避退,行事定然成功。古有信陵君窃符救赵,今有皇上智擒鳌拜,都是以少胜多,以弱克强的典范,今日一事,虽败却犹有折转的余地,望十三爷顺势而动。”
      说罢,就从怀里掏出匕首刺进胸腹,倒置地上不再动弹,而十三,只像那匕首望了一眼便愣在当地。
      ——“四哥,你看你看,皇阿玛今个儿夸我‘发必命中,驰骤如飞’,还赏了我这把匕首,听说这可是当年太皇太后赐给皇阿玛的,有一对儿呢。”
      ——“十三弟果然长进很快啊。”
      ——“怎么?四哥没得赏赐?”
      ——“说来惭愧,四哥的骑射在咱们兄弟里算是差的,还没得过什么封赏。”
      ——“嗯……那……那胤祥就把这个匕首送个四哥,改日我把另一把也赢过来,我们兄弟二人一人一把,让老十他们羡慕去!”
      仿佛可及的幸福记忆开启了他深藏的恐惧。再也无法抑制的恐惧与悲伤猛烈的撼动着他的身体。他仰起头望天,好像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似的,天边月越缩越小,小到如今肉眼看来是天际只挂着一大滴透亮的泪,四周散着的凛冽的光晕,正似泪波涟涟映出的,模糊光影。
      他落下泪来。
      ——后来,另一把匕首被皇阿玛赐给了十四弟,他怕四哥知道后不接受,就谎称得到了。
      不会想到,这把匕首,自己无数次引以为傲的赏赐,竟成了他生生的一道催命符。
      那晚没有月亮,他此生都会记得。

      十三颓然的垂着头,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你还不离开?在这儿看我的笑话么?”他冷漠的看着我的眼睛:“你也不过一个多罗格格,企图与我龙子凤孙比肩,简直放肆。”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我看到他沉痛垂下的眼帘,就知道这一切事出有因。
      他在救我。
      “为什么?你不能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十三,你承受不起的。”我靠近一步,哑着嗓子说,我恨他太冷静,心中一片清醒凄凉。
      “不,从小都是四哥在保护我,这次,就让我这个做弟弟的为他扛一次!上次太子在皇帐内对四哥的公然挑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太子遇刺,怕是所有人心里都有个计较!晴宛,你和四哥谁都不能有事。”笑,缓缓的在他唇边绽开如花。花开一瞬,便谢了,如被急雨打湿后,翻飞落入悬崖。脸上那抹哀戚之色,浮现,消逝,义无反顾的铭入两个人的血液。
      “这事太过蹊跷,我目睹了整个过程,我可以替你辩解……你不要说话,我来说……”我的声音渐渐有了哭腔。
      “不。”他用一个字回绝了我。
      让我突然无言以对。
      “事已至此,谁都说不清了,必须有个人跳进这水里把这锅沸水搅匀了,否则……”他闭上眼睛。

      “趁爷现在心情好,还不滚!”他闭着眼咆哮,像一头负伤的兽。
      不由分说,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他喘着粗气,我抬起眼睛,目光飘渺若无,仿佛盯住他身后某个虚空的地方。
      更多的侍卫追出来,慢慢散成半个圈。
      他的呼吸终于沉重而乏力:“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
      “胤祥……不……”
      他举起手来,狠狠掴了我一记耳光。
      我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庞火辣辣的,耳中轰轰作响。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仿佛压抑着什么:“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叫我看见!我不认识你!从此后我不认识你!”
      我终于哭了出来,比任何一次更无力的,哭了出来。
      他已经叫:“十四弟!”
      我看着他,他已经转开脸去,声音里透着疲乏,却紧紧攥着胤祯的手道:“无论如何,保住她,只有我,只有我!”
      沉默已久,胤祯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挥挥手,带着十三和刺客的尸体前去御帐回命。
      而我,只是被他用一个凄凉的姿势定在那里,久久不得回转。整个人笼在黑暗的阴影里,眼睁睁看着他。
      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出去。

      亥时三刻,皇帐内。
      “畜生!”康熙将一盏滚烫的茶狠狠地像十三掷来,胤禛迅速扑上来,挡在他身前,茶杯落地,捡起一地滚烫的水花。
      “皇阿玛!儿臣愿用项上人头担保,十三弟绝不会加害于太子,定是他人图之,意欲嫁祸,请皇阿玛明察!”
      “意欲嫁祸?哦?老四,那你说说倒看是谁为之?”康熙不动声色地吹着茶末,杯盘作响。
      “儿子……儿子还不知道……但儿子愿意去查!必将给皇父一个交代。”
      “交代?很好。老四,朕问你,你与十三关系向来深厚,你可有知情不报?可有助他一臂?”康熙眼角一抬,便是一道寒光。
      我把目光移向胤禛,他的眉棱突突跳动着,但不管他的唇角咬得有多紧,他的眼睛泄漏了他的秘密。
      他绝望。
      “皇父忘了?那刺客认得主子是儿臣,并非四哥!”
      十三阿哥的膝盖跪在夜半冰冷石地上,也像是结结实实磕在了四阿哥的心上。
      他无言无语,再不做辩解,他有他的骄傲和自尊。
      康熙又扫了胤禛一眼,他的表情可以说是漠然的悲哀,矛盾不在矛盾,挣扎也无需挣扎,然而太漠然太完整太无懈可击,反而不像真实。
      康熙微微叹了口气,又道:“事发当时,十三阿哥身旁可有什么人?”
      我忙上前一步跪下道:“是,当时晴宛在。”
      “哦?可看到什么了?说来无妨。”
      “回皇上的话,晴宛所见一如大家所见,并无其他。”我梦呓般的重复着方才十四教我的话,不说不做,对十三才是最好的。
      沉久的静默,像死一样的静默。

      “都下去吧,朕也乏了。”康熙揉着眼角,挥挥手命众人退下,十三被带走了。只胤禛和我依旧跪着不动

      胤禛缓缓站起身来,伫立在夜风中,最后望了一眼胤祥远走的身影。他的心里忽然就萧瑟到无言,觉得世间哀苦如秋草如斯沉重,却年年不绝。
      胤祥仿佛害怕他担心似的,回过头尽全力展露出一个微笑,那一瞬间自己抬头看着他,他也二十多岁了,和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不同,他眼睛里的骄傲和任性少了许多,多了份岁月刻画的沉重与执着。
      他想说些什么,诸如保重之类的,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觉得这时候言语都是苍白的。
      这让他想到前几日,被他缠着帐内喝酒,他笑着,眼睛看着自己,眼神却不集中,似乎有一点漫不经心,说:“四哥酒量可比不上我。”
      说完又是一杯。
      还记得当时自己回答:“是啊,我酒量十杯,陪你,十五杯!”
      他就哈哈大笑:“我酒量二两,陪你,舍命!”

      那时,好像有很美的阳光,晒得人想流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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