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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应是孤灯愁肠,残月暗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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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力地搓着手,冻僵的手指总算有了些知觉。身旁的炭炉由于许久没有加炭,早已熄了火,我却似未曾留意。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窗户,夜还深着,窗外只是一片不见底的黑。蓦地想起临走时的檐下回眸,那拉氏扫过的目光,只觉得那两道目光掠过时冷漠的空无一物,没有丝毫的忧郁或停顿。却像未曾融化的积雪,不带一丝温度。这让我觉得窘迫无比,即便飞快的逃离,也仍觉得背后刺痛的难受。渐渐的,心里便如那目光一般,空无一物。不觉叹息着取了桌上的一小杯茶一饮而尽,却也是凉的。
“格格,先个儿淋了雨,受了凉可怎么是好?您就让奴婢加碳吧!您要是……八爷和福晋定是饶不了的……”我瞥了眼跪在阴影中的丫头,一双如水清泓的眼眸似比眼前的月光还要透彻,含着楚楚的怯意——在想到她此刻的境遇的心情,确实也感觉歉疚,不禁唉的叹了口气。
“点灯吧,还有,我饿了,送点吃食来吧。”我仍旧一副清冷的语调,却明显听到她松了口气。
“是,奴婢这就去办。”那丫头听了这话,脸上立刻放出光来,脚步也轻快了许多,闭上门时我清楚的从她嘴里听到——“总算是好了,只是可怜八爷的身子,怎么也能陪着耗……”
“等等。”我心里惊诧她话中有话,怔了半晌这才开口叫住她,她以为我又变了卦,脸立刻又皱了起来,时不时地从眼皮底下窥我的脸色,戚戚切切的不说话。
“八阿哥他……”我低头沉吟,一句话百转千回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完整。
“格格,奴婢知道不该多嘴,可八爷平日里对我们这些下人都不薄,奴婢……奴婢实在不忍……自从格格和八爷淋了雨回来,您不进食,八爷也不进食;您不更衣,八爷也不更衣,湿漉漉的衣服就这么贴在身上……八爷身子本身就弱,这下可怎么是好……福晋也带人去劝了,可是……唉!”她索性不说了,只剩叹气,一声一声,却万般沉重。
我听她说着,愧疚与无奈也渐渐从五脏六腑中生了出来,他怎么也……一时间脑海中闪过他无数丰神俊逸的身影,浅笑沾唇,目如心海,淡淡的低吟:“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情至深后不能醒,若非情多醒不得,索性多情……”
情在不能醒……
胤禩,要我如何告诉你,请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我给不了你什么……
正月十六,申时。
回来的路上突遭大雨,我身边没跟丫鬟,又情急找不到避雨之处,只好咬着牙一口气跑回四爷府,冷不丁地狠狠撞在一个人身上。
八阿哥!
“跟我回去。”他深锁着眉头,双手大力的压在我起伏的双肩上。
“不。”我咬了咬牙,昨日胤禛的浅笑温柔犹如谷底发出的呐喊般,依旧缠绕耳边。他还在等我,等我回去……
“你还在等什么!好啊,等吧,我陪你等!”他说完把伞一扔,不顾身后随从的呼喊,执意陪我立于雨中。我侧脸望向他,那幽深的眸底泛起隐隐的水光,一瞬后,却又被浓浓的雾气所覆盖。止不住从脚底慢慢升起的颤栗,心乱如洪荒初现,无力之感肆虐于身,只觉得眼前一切尽是虚幻,唯恐此梦不醒……
他慢慢地抬起手,轻轻地将粘在我脸庞的湿发拨好,轻柔自然,一时间错乱了我所有的思绪。霎那,心头的恐惧蓦然泛起,我惊措地向后一退,他却猛然一拉,顺势将我揽入怀中。寒雨铺天盖地而来,狠狠的砸在身上,刺骨的疼,我想挣扎,却被压得生疼,一时间力量耗尽,隔着浸湿的衣衫,是痛感却仿佛更是丝丝缕缕凄凉的绝望。
“你就如此不待见我么?”他冷笑一声,抑住了声音。低沉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切切的颤抖。
“没有。但我不会跟你走。”我恍若未闻,雨滴砸下来,落在眼皮上,冰凉的一点,仿佛一直深入肌肤里头去。勉力抬头看向他,灰暗的幕色中只有触目惊心的苍白,那哀治眸中只有一种恸,一种深绝的悲恸。我忍不住低下头去,那停驻头顶的目光似也一直的往里逼,便如同要看透我一般。这情形真的仿佛似曾相识,却又分明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心在那里扑腾扑腾的跳,渐渐地,倒像真的跳出去似的,胸口空了起来。
“那是圣旨,懂不懂?圣旨!纵使他能保你,又能保你到几时?更何况,更何况他也未必想。”
仿佛是一阵惊雷划空而来,我身子一凛,猛然地一把推开了他。他一个趔趄连推了数步,青竹伞从他手中落地,风雨飘摇中不停地打着圈。
我冲上前去扣着府门,许久才有人来开门,却被我这狼狈之极的样子吓了一跳,怔怔的不说话,我一个不耐烦推开他,直往里面闯,却被他挡住了。“我是晴宛格格,让我进去。”
那门人脸上似露出了一丝迟疑的神色,便小声道:“容奴才通报一声。”随即不言声地推开门,一直往里面去。
八阿哥冷眼看着她作茧自缚似的一切,不禁苦笑凄然——她真是太天真了。也不想想,自己敢不出声的带走她,必定是得了指示,如果她等的人真在府里,谁动的了她?真以为有了那人护住就泰然自若了吗?笑话!他护的了你一时,护的了你一世么?他能甘愿舍弃这府中的所有人陪你走吗?你等的,我早就看穿,不过是个凄惨的结局罢了。
四哥,四哥,你给的了她什么?你的坚持,你的执着,无非是让她更受煎熬,更受折磨!
“福晋说,天色已晚,劳烦八爷带格格回去,好生照看。”门人的声音突兀的回响在耳边,现在想来仍似刀刃一般生生的割过,在脸上划过一道道血淋淋的刀痕,触目惊心。
“四爷呢?你们四爷呢?叫他过来亲口跟我说,让我跟八爷回去!”
“福晋说,四爷正在书房议事,闲人不便打扰。”
“格格,格格?”耳边又传来那丫头戚戚切切的呼唤,我猛然回过神来,房中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在耳畔压抑着,低声的抽泣,声音如同水面冰层的破裂,带着一种冷彻心扉的寒意。
我紧紧抓住那冰冷的茶盏,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可以抑制住那从心底涌出的颤抖,我终究是等不到了,昨夜的一切都轰然倒塌,他的笑颜便随着那扇紧闭的朱门般灰飞烟灭。没有了,再没有了。
真的,真的真的很希望,他的身边从一开始,直到最后,都只有我一个人。我说我不在乎他的妻室,因为那是责任,可现在我在乎,又来得及吗?
我死死咬住下唇,一直咬出血来,余光瞥到那面如死灰的丫头,我木然地摇了摇头,看了她一眼,这才淡淡的咧了咧嘴:“没事,你……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八阿哥。”她见我稍稍平静下来,一颗心亦是如释重负,立刻点点头,转过身快步地朝着八阿哥的书房跑去,不过十几步的距离,我却一步步走的极其缓慢。
八阿哥依旧是那套圆领长褶通身常服,乌金色丝绸质地,无提花暗纹,秋香蓝束口箭袖,镶绣金色缠枝花纹,腰间系同色丝绦,更衬得他肤如温玉。此刻却是一脸的憔悴,斜身倚在罗汉榻上,神情安然,可颧骨凹陷,唇色苍白。心口倏地紧缩起来,眼泪便再也忍不住滚滚的落下来。伸手触到他的衣料,冷得像冰,甚至让我指尖都为之一颤,立刻手无足措起来,忙着为他披上大氅,他眉头微蹙,想必也是极倦的,没有醒来。
立在塌前,专注的看着他,却又像是透过他的面孔看到另外一个人,他们同样英挺的眉角,高耸的鼻翼……
只是,他不知道,我跨越了时光走来,这个同样削立的身影,一直都是代替另一个人,开始隐隐在我心里淡入淡出。
我浅笑一声,伸手为他掖好被子,他忽地微微蹙了蹙眉,不安的呢喃起来,我慌了神,好不容易定下心来才发觉他是要水。忙斟了一杯,思虑再三,终是坐到了榻上,拖着他的头,让他就着我的手喝了些水,他显然是渴极了,整张脸几乎都埋在了茶杯里,我看着好笑,正想再斟一杯,手臂却再也无法移动。
我缓缓回头,他不知何时已醒,正似笑非笑的望着我。那五指微微一曲,一股力道便猛然而至。我难以置信的望向他,怎么眼里俱是一派清明,难道刚刚一直在装睡?心境顿时开阔,一种压抑和慌乱一寸一寸地扰乱着我的心。
“你怎么……醒了?”呼吸间还有紧迫的压抑,我嗫嚅着开口,任由他不动声色的放开我,踱步到书案前。
“谁告诉你我睡了?”他仿佛兴致颇高,拈起瓶中的一枝梅花:“我不过是在闭目养神罢了。”
“你!奸诈!既然没睡,我来的时候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没醒?”我气结半晌,两步便站到他面前,伸手指着他。
“我若醒了,你还不是逃走,我又怎么能看到如此待我的一面,我竟然能等到这天,便纵使一觉不醒也值了。”他漫不经心的开口,仿佛自嘲般讥诮的笑了一声,我心下一凛,不知如何接话。
“如果,我真的不曾醒来,你是不是就不会走,是不是就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却听得分明。思绪顿时有一刹那的凝滞,仿佛不能再想下去,只能眼皮低垂,就如未曾听到一样。
胤禩微微侧过脸望向身边的女子,凝视着她低垂的脸。那样的眉眼,那样的容颜,哪怕是在梦里,亦是清晰。他在心中不知描绘了多少遍,每一次都梦见她坐在床边,笑语倩然,娇颜红透,寻常夫妻般的亲密无间。可那不过是梦,梦醒了就散了。但当此刻真实地映现在眼前时,才知道数千次的想象也不及这一眼的悸动。
“八哥,图雅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还想着晴宛那丫头?当年你答应过我,你会好好照顾她,你说你会一生一世对她好!现在呢?现在呢!难道你也这样?你也这样!”他还记得一次酒醉后,胤禟捶着自己肩膀,平日里看似什么都不在意的他,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脸色煞白的流出眼泪,
“你看上了乌雅家的那个丫头,你便再也不会是我的八哥了!我的八哥,图雅的良人,再也回不来了!”当时自己只是笑笑,全当是九弟酒后的胡言乱语,不以为意,后来方知错的原来是自己。
抬手碾碎瓣瓣寒香,缕缕清幽便自指尖辗转破碎,四散飘零。值得吗?值得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即使零落成泥,我也要落在她的脚下。
我见他望着我出神,匆忙回过视线,假意好奇的在屋里乱转,脚步却是凌乱,竟然被一副横亘在桌脚的画卷绊倒,手一挥便带散了一桌的字画古玩。我赶紧弯身,拾起一地的卷轴。而那一卷并未扎捆,此刻已散落开来。我微一倾身,拉过卷轴,不经意一瞥,呼吸便是一顿,直直的愣在那里。许是刚刚发出的声响太大,他便已快步过来,心念一转,我犹作常态,随即迅速将卷轴卷起。谁知我本来就笨手笨脚,再加上心急慌乱,只顾着看他有没有发现我的异样,卷轴竟被我生生的折了过来,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便横亘在眼前。
“且慢!”我刚刚意识到,胤禩便一步跨过来,俯身往我手臂上一拉,瞬时夺了过去,一脸难掩的痛惜之色。
我堪堪慌乱,绞着双手不知所措。只是一味的想逃离,索性转头便推门而出,一路疾走,几乎已经再也无半分力气,只是脚步蹒跚的一径喘息。可不论跑了多久跑了多远,总觉得那令人压抑的屋子便在身后,回头便是胤禩凄哀的眼眸,那溢满深情的悲哀。脑海中不断想起刚才那散卷开来的卷轴。卷轴之上素笔勾勒,用色柔雅,而那用尽心思所绘的女子,竟是——我。
画像一侧行草所书:绿杨芳草长亭路, 年少抛人容易去。搂头残梦五更钟, 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 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 只有相思无尽处。
无情不似多情苦……情在不能醒,索性多情……
我缓缓蹲下身子,呼吸又重新急促起来。一直以为,我只要不想不问,假意不在乎就会忽略他对我的一切,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爱我所爱。可当那副画像那样清晰的展露在我眼前,当我清楚的看清他眼里的深情与爱意,我便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那样绝清的抹杀他,原来我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可以那么深切的影响着一个人。
无情不似多情苦,不是不知道,只是无情,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呢?
胤禩摩梭着画卷,细腻的触感一如她的柔夷,抬眼瞥了眼远处女子的背影,轻笑一声:“终于,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
是啊,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
一个身着烟紫色印花锦缎旗袍,围着红狐围脖,脚上蹬着同色的皮靴,外罩银白色的兔毛风衣的女子,立于假山之上,冷眼看着这一切,身后通明的灯火勾勒出她精致的容貌,散发着淡淡的柔光,巧笑倩兮间,只觉玉面芙蓉,明眸生辉。
那样明丽的女子,眼里却是另一番沉静。
“福晋,回房去吧!这天寒露重的,恐受了风寒。”一旁一位嬷嬷模样的人开口道。
图雅见那嬷嬷穿得单薄,哆嗦着立在寒风中,嘴唇已冻得青紫,看得心里都发酸,便把身上的风衣解下给她披上,嘴中却仍是喃喃自语:“是该回去了,这里,太冷了。可是,怎么回去呢?”她目光一转,便是虚无。
正月十五,元宵
“福晋,爷喝多了,这会儿还在马车上,是十三爷送来的。”那晚虽是元宵,可八爷一早便出去了,遣人传了话说是不回来,便只好让几个丫头领了半天假,又把厨房连夜赶出的元宵分给众人,自己亲手做的那几个却仍是舍不得动,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但愿他一回来便能看到。
可现在……
图雅叹了一口气,忙披了衣服迎了出去,随众人将八爷扶回书房安置——自康熙四十一年后,他便时常歇在这里,有时一连几个月都不曾回过房。
图雅端着碗醒酒汤来到书房,见八爷正紧合着眼睡不安稳,忙放下碗收轻了脚步,过去替他掩了掩背角,待回身出门,看到书案上扬扬洒洒地摊着几卷画轴,忍不住走过去收拾。
近了,便再也移不开脚步。
那画上赫然是个女子,神态安详,翩然若素。电光石火间,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
图雅还在发愣,一只手便覆在了那画上。
“爷,醒了。”她有些吃力地笑道,全身竟颤抖的几乎无法呼吸。
胤禩幽深的眼中有着不同于往日的清冷,似被偷窥到了秘密般带着分恼怒,在看清她容貌的刹那,似乎微微一惊,又立刻平静下来,带着一丝失望的凄绝。那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仿佛是错愕,又仿佛是自嘲,那目光竟像利刃一样刺痛了她。
“这么晚了,快去歇着吧。”他的目光几乎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只是出神地望着那幅画。
紧紧咬住下唇,她几乎无法睁着双眸,却仍是拼着全力轻声道:“我做了桂花元宵,你要不要……”
“我乏了,你也去歇着吧。元宵……最近胃口不好,你知我不喜甜食。”她挣扎着抬起头来,一时间虚弱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眸底依稀有微弱的光芒跳动,仿佛醉酒的不是他而是自己,他离自己近在咫尺,却仿佛再也触不到。
“是……是我疏忽了……”嘴角微颤,眼睛一瞬不瞬,直直的盯着眼前人。声音竟然嘶哑的吓人。
他竟然没有发觉,连头也未抬。
图雅走至门口,突来的一阵冷风,几乎要将她吹倒,她嫁进来第一次觉得,这个冬天,太冷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耳边极不应景的响起这首诗,这首,呵呵,还是自己懵懵懂懂写下的,表哥问自己要送给谁时,明知他想要,却还是毫不犹豫随便一指:“他,爱新觉罗胤禩,我写给他的!”这时候,他便转过脸来,苍白羸弱的脸上却有双亮的惊人的眸子,就这么直直的照到自己心里去,瞬间晒干了自己所有心事。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胤禩,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吗?”
是的,乌雅晴宛——自己命中永远躲不了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