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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2319年由许斐基金会发起的半人马座探险计划,是历史上记载的,人类第一次对抵达银河系最近恒星的尝试,虽然,我们仅仅能够推测出它最终的悲惨命运为何……
      ——引自富兰克林•巴克的《近代天文冒险史》

      ****************

      I.

      “趴下!”

      有人这么叫的时候,日吉若急忙照做;异徒的枪射出的激光刚好从他头上划过。

      旁边的两人立刻围上来,把落单的异徒轰了个稀巴烂。

      “还好吧?”

      “唔。”

      日吉在对方伸出的手没有到达之前,自己站了起来。拍拍身上,他说道:“回去吧。”

      两人各自做出不同表情,同意回去。

      “这次我们好像走得太高了。”

      “对啊,几乎接近了无重力。再上去可能就要死了。”

      日吉心不在焉地听着旁人的对话,没有发言。他很明白他们并不期待自己发言。他可以想像得出来,旁人在心里如何看他:冷淡、不合群、阴阳怪气。对此,日吉只会心中冷笑。

      他的目标,不是这群弱者。

      “离村子还有几个平台?”

      “不知道……”

      “十二个。”日吉说道。

      立刻有人眯起眼睛:“哈!你数得出来?哟,你是科学家?”

      刚刚想扶起日吉的人开口维护:“呃,日吉有实力成为科学家的……”

      日吉没有说话。科学家并不是他的目标。他看着的位置,是转换站的首席工程师。名义上首席工程师权力在船长之下,但事实上,由于转换站掌握了整个船运行所需要的能量,掌握了转换站,就相当于掌握了整个船。像科学家那样发霉在纸堆里,绝对不是他所计划的生活。

      看了一眼仍在纠缠不休的两人,他冷笑了。不管怎么说,科学家也好,工程师也好,他绝对不会是平庸的。他和那些一辈子生活在村子里,只有死的时候才会被送出村子、送进转换炉的农民,绝对不一样。他是不一样的。

      一回到村子,就有人传话,告诉他长老要见他。日吉稍稍把自己整理了一下,来到长老的办公室。

      “怎么样,巡查上层的工作还顺利吧?”

      长老从叠在面前的书册中抬起头,扶起无框眼镜,和蔼地问。

      日吉鞠了个躬,回答:“一切都还好。”

      “嗯,嗯,那就好。我很担心你们年轻人太过鲁莽——坐下吧,坐下吧——要是落进异徒的陷阱里就不好了。”

      日吉照对方的话坐下,恭敬地等待对方发言。

      “好了。我很想知道,你是否还将许斐大神的诗歌铭记在心。现在让我听听。”

      “呃,是。”

      那是很长的一段。日吉深吸一口气。

      “In the beginning there was Konomi, thinking His lonely thoughts alone.
      In the beginning there was darkness, formless, dead, and Man unknown.
      Out of the loneness came a longing, out of the longing came a vision,
      Out of the dream there came a planning, out of the plan there came decision—
      Konomi’s hand was lifted and the Ship was born!
      Miles after mile of sung compartments, tank by tank for the golden corn,
      □□ and passage, door and locker, fit for needs of the yet unborn.
      He looked on His work and found it pleasing, meet for a race that was yet to be.
      Ho thought of Man—Man came into being—checked his thought and searched for the key.
      Man untamed would shame his Maker, Man unruled would spoil the Plan.
      So Konomi made the Regulations, orders to each single man,
      Each to task and each to a station, serving a purpose beyond their ken,
      Some to speak and some to listen—order came to the ranks of men.
      Crew He created to work at their stations, scientists to guide the Plan.
      Over them all He created the Captain, made him judge of the race of man.
      Thus it was in the Golden Age!
      Konomi is perfect, all below him lack perfect on in their deeds.
      Envy, Greed, and Pride of Spirit sought for minds to lodge their seeds.
      One there was who gave them lodging—accursed Takashi, the first of sin!
      His evil counsel stirred rebellion, planted doubt where it had not been;
      Blood of martyrs stained the floor plates, Konomi’s Captain made the Trip.
      Darkness swallowed ways of virtue, Sin prevailed throughout the Ship.
      …………”

      (在这里说一下大意:
      一开始,只有全知全能的神——“许斐”|||||||||;他决定创造出人类和适合人类居住的“船”,在船上,每个人各有各的职能,最高领袖是船长,在黄金时代,人人和谐共处,一同为“计划”努力;直到叛徒“Takashi”出现……
      跟圣经故事很像。“许斐”就是上帝,“Takashi”就是撒旦……)

      他的声音持续下去。接下来,是冗长的故事:船长怎样带领船员成功把“Takashi”送进转换炉里,“Takashi”的追随者如何逃脱,成为异徒的祖先……

      “很好,很好。非常棒,一个字不错。我也不多说了——叫你来的目的,你该很清楚了吧?”

      日吉低着头:“不,并不了解。”

      “嗯,是谦虚吗?你应该明白,你已经具备成为科学家的能力了——”看到对方抬头,露出想要诉说的表情,长老挥手示意他听下去,“——你知道的吧,当年在你出生的时候,他们差点想把你直接送到转换炉。是我阻止了他们。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不同的——日吉,你的生活,决不该是仅仅在村子里像普通村民们那样庸庸碌碌地过完这么简单。你有更适合你的位置——一个科学家。”

      “但是——”

      “啊,不必担心。你就是过于低调、过于自卑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你。你所表现出来的求知欲给我很深的印象。你很有天赋,我不得不说,甚至比我更有天赋。这份天赋当然也许就是你在出生时出现的稍稍变异所致——你的头比别人要大一点。我认为你该把天分发挥在适当的地方;否则,我实在不能保证他们会旧事重提,把你当做异徒处理,送进转换炉去。”

      日吉尽量在对方没有注意之下,握紧了拳头。他开口的时候,觉得口腔特别干:“也就是说,我事实上没有选择了?”

      “啊,可以这么说。”

      “……我明白了。”

      长老捋捋胡子,点头。

      “太好了。那么,明天你就可以到中心图书馆借书了。我会把通行证给你的。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期待你以后的表现。”

      日吉低下头,慢慢退了出去。

      科学家就科学家吧。或许,也是个接近目标的不错阶梯。

      日吉也曾见过一两个科学家。他们从头到尾都冷着脸,与村民们说话也是一副不得已地难受表情。那时日吉还很小,只知道他们是来调查农作物情况的。后来他也看见他们的变脸:在面对转换站的工程师——普通的工作人员还不够格——的时候,那两张脸笑得极其谄媚。那时日吉只有一个想法:今后也要做让他们变脸的人。

      随着年岁变大,他的世界也由家门前的小小一方田扩大到整个村子,慢慢地,他见到了以前只听说过的转换站,登上了据说长久被异徒占据的高层甲板。科学家在他的视野里不再稀奇;他也知道并不是所有科学家都是那副嘴脸。只是,那差劲的印象仍然刻在心底。

      而走遍了这个世界之后,他便开始觉得无聊。小时候那种探险热情已然消褪;曾经对他来说充满未知的世界,在真正展露全貌之后,便小得可怜。

      与此同时,新的目标,终于找到了。

      爬到这个世界的最顶端吧。

      在许斐大神的光环之下笼罩着的船长,现在不过是个肚皮下的脂肪厚得一年只能起身两次的废物。而转换站的首席工程师掌管了船上的所有事物。甚至每个人在死后,都会被送到转换站去。

      因为,这个世界的物质和能量,都是循环的。把利用过的物质和能量转换为新的,就是转换站的作用。它可以说是这个世界的支柱;没有它,世界一天也不能运转下去。

      它才是世界上真正的神。

      日吉,打算把这个神抓在手中。

      他从中心图书馆出来,穿过四周的禁林。没有许可,无论是村民还是员工都不能接近这里。

      他心里默念着诗歌的那一段。

      Each to task and each to a station, serving a purpose beyond their ken,
      Some to speak and some to listen—order came to the ranks of men.

      许斐大神已经定好了一切。

      村民、科学家、转换站员工、工程师、船长,这些职位早已为各人定好,从创世以来就不曾改变过。

      然而,最近由于异徒的攻击忽然变得猛烈,转换站的工程师们提出,需要创建一个新的工种。他们由上古留下的书籍中找到了一个名词——“士兵”——来为这个新工种命名。其职能,便是对付异徒的攻击并在适当时候反击,扫清异徒。

      以长老为首的科学家们,则激烈地反对这一提案。理由无非是神所制定的东西不容改变。

      船长一如往常,沉默不语。

      村民中也有人提出不错的论点:

      “让专门训练过的人来对付异徒当然好;但是在最后把异徒全部消灭之后又该怎么安置他们啊?难道他们肯转成村民或者员工?科学家、工程师他们又不够格……”

      但是,在日吉看来,长久以来都无法消灭的异徒,是不大可能在短时间内灭亡的。若是真能为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创造一些活力,倒也不错……

      不过,暂时还与他无关便是。

      除非当上士兵能够让他更迅速地爬上高位……

      而他有这个自信,能够在战斗中出类拔萃。

      夹紧了借来的书,他觉得脑中有股冲劲涌上来。战斗的快感,他许久没有尝到了。握紧拳头压下这个念头,他四处望望。

      眼角撇过了一个墨发少年的背影。

      按理说,这里是禁地。未成年者,自动归于村民,不可能来到这里。

      那个少年倒是不慌不忙,大步地走在林间;或许是认为这里一向冷清,不会被人撞见吧。

      日吉并不想管这个闲事,因此转过头,当没看见。

      眼看走近了,他的余光捕捉到一抹金黄色的光。诧异之下他转过头仔细看;而少年刚好再次回头。

      日吉倒抽一口气。

      眼睛,金色的,决不是正常人会有的颜色;那么——

      “异徒!”

      他的嘴比大脑先一步领会了这个事实。热流立刻传入四肢百骸——战斗!

      对方地惊讶一定不下于他;但是,既然敢闯进来,这个少年自然早有被发现的准备。

      热流滑过之后来到的是冷静的思想:现在的日吉,手上没有一件武器。

      那么,只有先发制人了——在对方没有拿出武器前解决他!

      日吉从来自信于自己的功夫。在所有人都依靠枪的现在,只有他由父亲那里学到了据说是由许斐大神教授的武术。

      他出手,一个擒拿式打算扣住对方的手腕。

      少年一愣,向后一跃躲开。日吉不能给他掏枪的时间,毫不迟疑地再次欺上。少年再一躲,却比方才狼狈许多。

      很好!

      下一招你就躲不掉了!

      变故徒生。

      “异徒!别让他跑了!”

      突然出现的人马吸引了日吉的注意力;少年就在这一瞬间连退几步;日吉回神的时候,少年已经持枪在手。

      “哼。”

      得意嚣张的笑容在少年脸上扩大。日吉心中大叫糟糕。

      幸好少年并没有开枪。赶来支援的人和眼前的家伙不同,个个都荷装实弹。再花时间射击,只怕到时候被打成蜂窝的人会是自己。

      他的身影在树林里一转,便再难寻踪迹。

      异徒竟然成功闯进中心腹地,船内的人都警戒起来。科学家们变得更加没有立场,再难以反对工程师们的提案。尽管如此,仍有人誓死不从;长老便是其中一个。

      日吉被长老叫去之后,便一直看着他对天花板吐烟圈。

      顺便说一句,由于物质有限,烟草是只有上级人员才能享用的奢侈品。

      日吉以为长老会就新工种提案一事大发牢骚;但是没有。一会儿,长老开口了。

      “日吉,你知道你今天做错了什么吗?”

      日吉哑然。这个开头他实在想不到。

      看眼前的年轻人诚实地摇摇头,长老叹口气。

      “我知道年轻人血气方刚,但是,不要用在错误的地方。你的职位是科学家,已经不是普通村民、也不是转换站的普通员工了。对付异徒的事,应该让他们来做,明白吗?”

      日吉睁大眼睛。长老的意思难道是让他乖乖任异徒宰割?

      “许斐大神规定了我们的职责;我们就应该完全、忠实而且不可有半分逾越地履行。日吉,侵犯别人的职权,是不对的。那种情况,你只需要呼救并迅速逃离到安全的地方,就可以了。我知道这次你只是一时没有控制住;不要紧,下次不再犯就行了。”

      心中咋舌,日吉明白这个老头为什么会对那个提案如此排斥了。长老决不是坏人,相反,不分工种,他总是和颜悦色待人,可说从没有做过亏心事。可是,守着那顽固观念的他,也许真的应该进转换炉了。

      把对方的沉默当成了认错的态度,完全不知道面前人想法的老者点点头,转移了话题。

      “对了,最近你都去图书馆看过了吧?我想,你一定是有着满腹疑问吧?来来来,告诉我吧;也许我可以帮你解答。”

      事实上,对图书馆的书,日吉原本寄予厚望;但是在粗略翻阅了书目之后,他的热情迅速减退了。那都是些没用的书,纯粹的理论、纯粹的幻想,有些甚至与现实相左。也不知道这样的书保存下来有什么用。

      只是,眼前的人毕竟是长老。他打起精神,想了想,随口说出一个问题。

      “啊,书上说两个物体之间存在吸引力,那是怎么回事?”

      长老微笑了,眼睛由金丝眼镜后望过来,点点头。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也有年轻人问过这个问题……”

      日吉皱起眉,心中有些不快。和别人一样,一直是他极力避免的。

      “首先你得知道,年轻人,我们的祖先,不只是研究物质和能量的科学家,更是探索心灵世界的哲学家。这里所说的‘物体’事实上,指的是两个灵魂——两个人的灵魂。所谓的吸引力,自然,就是爱情。其中所说的,质量越大吸引力越大,是的,那自然,条件好、质量高的人,能不吸引人吗?漂亮的女孩和平庸的女孩,谁能够吸引人的目光,不需要我说吧?而‘距离越远吸引力越小’,孩子,我们都知道一句话,‘距离是爱情的杀手’。这样解释,我想你就能明白了吧?”

      但日吉的心思并不在答案之上。“和别人问了同样问题”的不快正促使他在脑中搜寻自己所看到的东西。要问一个不一样的,这就是他现在的想法。他胡乱应了两声,问出下一个问题。

      “我们都知道异徒是背神者——那么他们还能不能称得上是人呢?”

      似乎是因为这个独特而刁钻地问题满意,到最后,日吉脸上闪过微笑。

      “嗯,很有趣的问题……倒是没有人问过呢。答案,我想既是‘是’也是‘不是’。的确他们也曾是人类,但是从背弃了许斐大神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不是我们的成员了。你也知道,现在在出生的孩子中,也常常出现异徒——那是因为罪恶的种子就在我们的血液里流传。幸好许斐大神赐予我们分辨成员和异徒的方法:他把异徒造得畸形,以显示他们的罪孽。所以说,他们确实有人的血统,但已经不可成为人了。”

      “那许斐大神为何不亲自把异徒除掉?”

      甫出口,日吉就为自己的莽撞后悔了。难道是因为刚才太过忘形了?竟然问出这种近似挑衅的问题。

      好在长老只是皱皱眉,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反而和颜悦色地开口。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很久;一直不明白许斐大神的用意所在;直到最近,我这老脑筋才想通了。”他停顿了一会儿,“我们知道,船上的一切都是有限的。留下异徒,我想,是为了以此控制成员的人数。否则,恐怕大家都会陷入为食物和能量自相残杀的地步吧。”

      不惊讶是不可能的。先不说理论本身;单是这位好好先生竟然会总结出这样一个带着黑暗控制色彩的结论,就足够令人惊奇了。

      而也许,这才是长老坚决反对新提案的真正理由。“士兵”的出现,必将打破成员和异徒之间的平衡;若是真的导致成员人数失控,那么最可怕的局面只怕真的会来临。相比之下,以对异徒的仇恨来转移大家的视线,或许真的是卑鄙但又最聪明的做法吧。

      不用说,日吉的脑袋一下子陷入了混乱。或许,对那个神、对这个世界,以及对眼前这位老人的看法,都要进行大幅度改正才行。

      还有那个传说中的“计划”。

      Out of the dream there came a planning, out of the plan there came decision—

      诗歌里,是这么说。

      一个由神策划的,把所有人类带上永恒乐土的“计划”。诗里说,起初,所有人都在为这个“计划”努力。一切分工都是为了使“计划”顺利进行。

      然而现在,没有人相信这个古老的童话了。

      转换站的一个工程师这么对日吉说过:“听过就算了,日吉。脚踏实地的人就要做脚踏实地的工作。所谓的‘计划’不过是拿来哄哄村民和员工的,你可不要真的信了。大家需要照明、要暖气、要煮饭的火、要灌溉的水,转换站给他们提供,所以我们成了船上的头头——就这么回事。”

      真的有所谓的“计划”吗?

      日吉很清楚,若这么问出口,从这个虔诚的老者口中得到的必定是肯定的答案。至于答案是否正确,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吞下疑问,日吉低头告退。

      第二天走出图书馆时,已经有人在外面等他了。

      少年从树上跳下来,轻盈的姿态让日吉也不禁在心中叫好。

      想到昨天长老的训斥,日吉更加不打算开口求救。今天他要用自己的手抓住这个人。或许是他身体里年轻的血还在沸腾吧?

      少年眯起眼,开口说的话差点让日吉摔倒。

      “好像见过你。”

      压抑自己面部抽筋的欲望,日吉点头:“昨天。”

      思索片刻,对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下来,笑容浮现,张扬地表情不容人忽视。

      “今天,我没有带武器。”

      “我也没有。”

      双方的对话已经透露了足够的信息;彼此已经确定了对方的意思。

      那么,就来一场不附带任何外加条件的决斗吧。

      兴奋让日吉的指尖轻轻颤抖;后果怎样他已经不打算计较。

      这个少年,也许是使枪的好手;但可惜,在日吉的武术面前,是不会有胜算的。即使凭借天生的敏捷反应,面对经过多年格斗术训练的日吉还是太勉强了。

      结果是这个少年异徒败了。被扭在地上,头抵着地面的时候,他扭过脸来,金黄色的眼睛写着“不服输”三个大字。倒不是死不认账地抵赖,而是“下次决不会再输”的自信和渴望。

      日吉沉默了一会儿,放开了对方。

      这下,金色眼睛中的目光转变为疑惑。

      日吉没有多加解释。虽说也有为少年的斗志产生惺惺相惜之感,不过,更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把少年交到高层去,自己越权战斗的事又会被大家知道了;到时候,会对他的前途有什么影响就很难说了。他是不能容许这样的败笔出现的。

      少年见没有解释,也就挑挑眉,站起来,随意拍拍身上的尘土——不过,似乎忽略了脸上和头发上的。暗黄色在那张白净的脸上特别显眼,几乎让日吉有替他拂去的冲动。

      他盯着那块对比明显的区域,皱着眉想开口,却又有些犹豫。他一向是不多管闲事的。

      “喂,”少年自顾自地靠到树边坐下,一副准备长谈的样子,“你们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啊?”

      日吉几乎已经在前一刻忘记了少年异徒的身份。据他所知,许多异徒都是畸形,连体的、呆小的或者多指的;而这个少年的样貌几乎就和一个船员一样,如果不是那双眼睛的颜色,他大概无法辨认出来。他看见少年眼底的好奇,颇想满足对方,但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对他来说,异徒的生活也是一个谜;只是日吉从来没有为此好奇过。

      等了一会儿,少年稍觉无趣,有点想放弃,但是又不太甘心。

      “听说你们真的相信有许斐大神啊?”

      日吉有些不高兴了。即使对神的信仰不深,但是,已经认定了的东西被人如此否定,怎能不生气。

      “哼,对背弃神的异徒来说,大概是可笑的吧?

      “背弃神?到底是谁背弃了谁!”少年的眼中烧起怒火。

      “很清楚不是吗?异徒在‘Takashi’的带领下背叛了许斐大神……”

      “哈哈哈,”少年没有笑意,“果然你们是这么深信着啊?”

      日吉被那近乎轻蔑的态度点燃了怒火:“不要太放肆,异徒!否则我这次真的要把你抓回去!”

      “好啊,那就继续去做你的井底之蛙吧!守着小小的世界自以为是的家伙!”

      “你!”

      “永远不再见!”

      眼看少年要在面前消失,日吉跳起来抓过去;少年冷哼一声伸手往怀里掏——日吉大惊。莫非说自己没有带武器根本是假的!思绪一过,他便立刻伏地。

      “笨蛋。”

      从那嗤笑的嗓音中,日吉分明可以猜测到那得逞地笑容。抬头一看,那笑容果然就令人火大地挂着。

      根本就没有什么枪……

      然而再起身去追已经是不可能了。单论奔跑的速度,日吉就比不上对方;何况在障碍物众多的树林之中,少年的敏捷亦会帮助他脱身。

      日吉第二次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少年溜走。

      “怎么样?这几天的阅读也很有收获吧?”

      长老的亲切在日吉看来,几乎和“烦人”有同等意义。

      对日吉来说,这些天的生活只能用无聊和烦闷来形容。

      而除了长老的发言造成的混乱之外,日吉的脑海中,还有一句话挥之不去。

      “好啊,那就继续去做你的井底之蛙吧!守着小小的世界自以为是的家伙!”

      少年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井底之蛙”,什么叫“守着小小的世界”?他以为他是谁,可以这样对他们的生活和思想妄下断言?

      这和他想像的不一样。

      背叛神的异徒,在他看来只该有两种心理状态:一种是战战兢兢地,每日活在对神罚的恐惧之中;另一种是狂妄大胆,甚至以扭曲为乐,以渎神为快的心理变态者。少年却不属于这两种的任何一个。少年也狂妄,但是,他的狂妄近乎轻蔑,好像他知道了什么日吉从不知道的事情一样。

      这让日吉隐隐不安,而且也有被隐瞒的不悦。

      不过,他在思考此事的时候,已经找出了近百条反驳少年的理由,并且为此稍有得意。他相信下次再见面的话,他一定能够将对方反驳得心服口服——虽然少年说了“永远不再见”的话。

      “日吉?”

      被叫回神的日吉正正色。

      “是的,收获很多。”

      “那么,问题也不少吧?”

      “嗯,是……比如说,按书里面的说法,好像这个世界还会旅行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我理解你的困惑。不过,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们的先祖,不愧为哲学家。他们所说的旅行,是在总结我们的一生啊。出生,成长,工作,最后被送到转换炉,到达永恒乐土——每个人的一生,在每一秒之中,都在一步一步地接近最终目标,神的处所,不是吗?这就是里面所说的‘旅行’的实质;同时,也是许斐大神的‘计划’的实质。这样的解释,你理解了吧?”

      “也就是说,永恒乐土真的存在?”

      “那是当然,年轻人。”

      日吉闭上了嘴。最后的问题,明显太过愚蠢。

      “过不了多久,我大约也会去那里吧……”长老这么说的时候,向日吉眨眨眼,“到时候,我的位子由谁来接替呢……”

      日吉心中猜测着,长老的话语和行动之中,有多少暗示成分在其中。

      “真想看一看呢,那是怎样美好的地方,永恒的乐土——半人马座……”

      老人这么呢喃着。

      年迈的长老大约想不到,在他有生之年,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真的发生了。

      闯进了他的办公室,转换站首席工程师拍着桌子。

      “必须通过!你知不知道刚刚异徒的猛烈进攻几乎让他们把三号甲板占领了!他们的枪支弹药,也不知道都从哪里来的;简直像是源源不绝得送上来!再不让专人负责守备,异徒真的会钻到空子把我们各个击破!老顽固也该有个限度!”

      最后的言辞可说近乎侮辱。长老苍老的脸已是灰白颜色;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着。

      “不行,神的——”

      “别又来那一套!什么神、什么计划,那些东西早就过时了!生存下来,才是最重要的。长老大人,你说,当我们面临这么大的灾难的时候,许斐在哪里,啊?或者说,他就是那个想要灭掉我们的人!”

      “不,我绝不……”

      首席工程师冷哼一下。

      日吉明白这一哼的意思。如今即使是科学家也有许多人同意工程师的意见了。对他们来说,绕过孤零零的长老强制执行这个提案,也不是难事。现在的情况,就是首席工程师想给长老一个台阶下,而长老敬酒不吃吃罚酒——就是这么简单。

      长老很快被软禁孤立了。

      次席工程师,日吉是认识的。

      他之后悄悄地问:“想不想去当‘士兵’?你看了贴出来的公告吧?”

      日吉之前心中所想的某一部分成为了现实。为了刺激大家参加的积极性,公告中说明,“士兵”的功绩将可以与转换站的职称挂钩。

      “我看你是个人才;当科学家太可惜了。把你调去做‘士兵’,打个一两次小战役之后再调进转换站,就不会有人觉得不妥了。”

      而日吉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即使他在那天的事件之后,把瘫软的长老扶回自己的座位,也不表明他就尽忠于长老。

      他毕竟还是尽忠于自己。

      一开始的日子颇为无聊。训练、站岗、再训练、再站岗。从不喊苦喊累的他似乎给教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士兵是一个新职业,体系上多有不健全之处,但一开始因为人数不多,倒也没有出现大的混乱。

      日吉有时候会想到那个见过两面的少年,心中想着,若是在战场上见面,是否要放他一马。随后又为这个念头嗤笑。战场之上你死我活,他哪有这种闲工夫考虑这个?见面就杀。这可不是在树林里的决斗,而是打仗。

      第一仗在第四天凌晨时候拉开了序幕。很明显对方完全没有想到会遭到如此有组织的抵御,一时之间慌了手脚。日吉打得得心应手。

      士兵这个新工种成立甫初便取得了漂亮成绩;转换站的人个个脸抬得比以前还高。首席工程师提议举行颁奖和庆典大会,也不知用什么方法让船长实现了今年的第三次起身——他出现在颁奖典礼之上,颤巍巍地致了辞。

      日吉是他所在小队里唯一一个得到功勋奖章的。也许是因为他的确歼敌颇多,也许还有次席工程师的美言在其中起了作用。总之日吉看到自己从首席工程师手中接过奖章时候,一旁端着一盘子的奖章的次席向他眨眨眼。

      日吉很明白自己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打第二场战的时候双方都是有备而来,各自都没有占到多少便宜。

      日吉和其他队员在战场上突进。对于这种莽撞,日吉深不以为然;然而队长执意不肯听从,硬要继续前进。日吉低咒一声跟上。

      若是仔细想来,队长的脑袋只怕是被争功意识完全占据了,才会下此命令的吧。

      而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拐角处出现的异徒,人数有他们的两倍之多。骂骂咧咧的队长在枪林弹雨中忽然没有了声音;日吉来不及细想其中的意义便依靠着反射神经寻找到躲避的地方。

      乱作一团的队员此时最需要的或许是某个人的一声大吼——“撤退!”但是,没有人有多余脑袋去想这种事。而日吉也不愿意这么做。大喊只会暴露自己并且吸引来敌人的枪火。

      边打边退,他似乎进入了另外一个通道。看看身边,只有三个人了。

      祸不单行,一组由四个人组成的队伍出现了。草木皆兵的其他人甚至一丝抵抗的念头都没有,扭头便逃;郁闷的是,其中一个回头时还撞到了日吉;日吉连人带枪摔在地上。

      X的!日吉也忍不住在心里骂出脏话。

      其他人转眼就逃光了,只留下日吉一个。万幸的是,似乎是因为看见他的枪摔在了地上,对方认为他的危险性已经解除,而没有开枪。

      “哼哼,难得啊,活捉一个也好。”

      一只脚踩在枪支之上。日吉抬头,看见一张傲慢的脸。银灰色的头发和同色的眼睛清楚地昭示他异徒的身份;姑且不说是否是吸引女性的一张脸,左眼下方的泪痣便很难让人忘记。

      日吉是不甘于仰视的人。很快他就从地上站起来。两人之间高度差不过三厘米,日吉得以以平视姿态面对对方。

      “好像又是个不服输的家伙啊。”一旁的人插嘴。日吉转过头,是一个操着奇怪口音,戴着眼镜,暗紫色头发的人。

      “好像见过。”

      这个略带沙哑的少年嗓音,日吉绝对不会认错——即使他只听过短短几句。看来他们颇有缘分;虽然他完全不想在这种状态下再见。

      那个第三次见面的少年微微歪着脸,皱眉思考。日吉自然不可能开口说“啊,我们在那个禁林里见过……”这样近乎讨好的话。不过,在那之前,少年自己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对了,就是我在低层的图书馆附近见到了人。”

      带泪痣的青年皱起眉:“你什么时候去过低层?”

      “前些天。”

      “为何不通知本大爷!”

      “干嘛,我又还不是你的手下。”

      眼镜青年微微笑了。日吉为其中隐含的狡诈味道而警惕起来。

      “算了,回去再找你算帐。”生气得有些莫名其妙地银发青年打了个响指,“桦地,带这个人回去。”

      “是。”

      现场的第五人,从开始到现在便存在感极低的大个子伸出手臂拎小鸡一样地把日吉拎起来。日吉眼睛一眯。

      “小心!”少年想起了日吉的武术,大声警告。

      日吉此时已经脱离了名为桦地之人的掌控,一脚踢向对方。

      “哈!”桦地大叫一声,手臂交叉一格。对方的身体不动如山,日吉自己倒是几乎要摔飞了。

      “他会奇怪的功夫。”

      少年的话引起另外两人的高度兴趣。其中一个拨了拨头发。

      “就先交给桦地看看。”

      的确,身上没有任何武器的日吉要脱离实在困难;对方好整以暇也是当然的。思及此,日吉立刻转身直接攻击把他的枪踩在脚下的银发青年。而察觉他意图的桦地立刻飞身过来阻挡;灵活的身手简直让人控诉不该用庞大的身躯来欺骗世人。

      恐怕再怎样精巧的武功,在面对这样的巨人加怪人的时候,都束手无策吧。他很快被扭在地上——姿势竟然和几天前他扭翻少年时候一样。

      “如何,被一个异徒打倒的滋味怎样?”

      银发青年冷冷嘲笑着。

      “带回去!”

      日吉被一层层地往上带,连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处。但肯定的是,他们已经越来越接近无重力了。

      世界的上方,是一层又一层的甲板。最高处是无限地远方,到达极点的时候重力为零;但是,人类不可能达到那个极点。

      由于重力的减弱,上层的居住环境据说十分恶劣;也因此在把异徒驱赶至上层之后,成员便难以再根绝这些背叛者。

      不断地上升过程中,无重力环境产生的影响也逐渐明显。他的脚步越来越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之上,软绵绵的没有底。此外,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脑袋开始犯晕。

      也许是看见了他额头上的汗珠,也许是发觉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少年盯了他好一会儿,问银发青年,要不要休息一下。

      银发青年眯起眼:“你不舒服?”

      少年向日吉的方向努努嘴。

      “啧……这家伙有什么好关心的……”

      嘴上这么说,他做了手势,让桦地停下。

      眼镜青年走过来看了看,给日吉喂了水——日吉的双手被反绑着,动弹不得。

      “他哪里不舒服啊?”

      银发青年的问题立刻让他被少年鄙视。眼镜青年笑笑,做出回答。

      “是由于重力变化而产生的不适应。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那个少年,之所以会了解到这个情况,恐怕是因为曾深受其害吧?他曾经潜入低层多次,其间大概也受过这种痛苦。

      休息了十多分钟,他们便再次起程。

      也不知道登上第几个座楼梯,在各个通道之间七拐八拐,原本还有心记下路线以备后日逃跑的日吉也早已昏了头。

      远远地,他看见了类似村庄的建筑群,心中猜测,自己是被带到异徒聚集的地方去了。

      路过田地之时,在田间劳作的人纷纷投来视线,亲切地打招呼。

      “越前君回来了吗?”

      “啊,太好了,越前平安回来了!”

      少年淡淡地点头回应;日吉此时才知道他的名字。

      然而,这样的一个少年,为何周围人都一副恭敬样子对待呢?

      在将打量的视线投向周围人的时候,他的眼神与他们的其中一个碰到一起。对方显然也在打量他。

      日吉皱着眉,觉得有些恶心。看他的人只有一只眼睛。这就是他背弃了神、身为异徒的证据。

      除了这个人之外,这些异徒大多都有身体上的畸形或缺陷。日吉决定收回目光。近似被亵渎的感觉在心底蔓延;他越来越觉得即使多看一眼这些异徒,他自己也会被那种污秽传染了。一想像自己一旦一生都用一长一短的脚行走,他就止不住上涌的恶心感。跟他们比起来,被称为越前的少年,以及眼前的另外两个人实在是太赏心悦目了。

      不过,刚刚的观察,已经足够他发觉一件事了。

      所有人的年龄都偏小。有些甚至可能才刚学会说话不久——可是他们都在地里干活。越前在他们中间,根本称不上年少,顶多是中等水平。

      回想起在战场上的经历,冲锋陷阵的,大多也是越前这个年龄段的人。

      不管是这个社会群体年龄层偏低,还是他们的外貌表现有年轻化倾向,至少日吉得出一个结论,像越前这样年纪的人在异徒中得到尊敬,似乎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把他扔进一个类似仓库的地方,留下一句“给本大爷乖乖待着”,门口就被锁上了。四周看了看,只有顶上的天窗提供亮光。然而四周墙壁光滑,不要说他现在双手被缚,即使是全身自由恐怕也难以登上去吧。

      那么,只有从大门出去了。

      日吉想了想,对方似乎并不打算让他死,否则一开始就那么做了,更不会在半路上还让他休息。那么,或许送饭的时候,会是一个好机会。眼下最重要的,应该是闭目养神——相信以他的功夫,要逃脱不是问题。

      当然,还有更多困难摆在他面前。例如,逃出这扇门之后,他又该如何避开村人的耳目离开呢?他的外貌特征如此明显。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好笑。自诩正常的他,在这个地方反而变成了异常。

      而逃出村庄之后,他又该如何寻找返回的路呢?

      他闭起眼睛,开始细细思索。

      耳朵听见开锁的声音,日吉猛地睁开了眼睛。

      从开始感觉到饿意的肚子来猜测,也许是来送饭的。

      门打开之后,昏暗的四周被注入一道新的光线;一时间,来者的面貌难以看清。不过,是一个小个子,这点没有疑问。

      答案很快揭晓了;小个子一下冲了过来。

      “啊啊啊,原来低层的人是长成这个样子的吗?”

      那双忽闪忽闪的大大眼睛把日吉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一看,对方看上去和越前差不多大小,一样的吊稍眼;不过,个性明显地不同。

      “我听说,低层人个个都长得一模一样,像用同一块板子印出来一样的!啊~~我也好想上战场去看一看啊~~”

      如果日吉的个性再激烈一点,此时大概已经讽刺地笑出声了吧?

      “哼……比起异徒,我们的确是长得比较‘规矩’。”

      似乎是分辨出了对方话语中的恶意,来者半是不解半是不悦地皱皱眉。

      “那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日吉心中不是完全没有头绪。

      是人为选择的后果吧。

      时至今日,在成员新生的婴儿中,不时会有畸形儿出现;新诞下的畸形儿,会被直接送到转换炉中去,亦即是,处死。这样不断筛选,留下来的人自然都是完整健康的。

      这样的念头在日吉脑中只停留了一会儿;而对方一瞬间的消沉情绪也只是一闪而过。

      “不过,很多人说我和越前君长得很像呢!”

      这个算是,冷笑话?这两个人的相貌明明如此不同。

      “除了头发颜色不同之外,我和他都有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两只手还有两条腿耶!”

      …………这真的不是冷笑话吗?

      不过,眼前这个小个子活泼归活泼,却不是可以用坦诚的表情开玩笑的人。直来直去,大概就是他的特点了吧?

      由过去与异徒虽少但至少存在的接触来看,异徒之间外形分化的确很大;或许这就是对他们来说,“低层人”的相貌难以分辨的根本原因吧?日吉记得自己看过书上所写的,在婴儿时期,人类是可以分辨出其它灵长类动物面貌的不同的;但是在长大过程中,由于不需要,这种能力便逐渐消失了。异徒们既然不需要通过长相来辨认别人,那么,这种能力大概也同样退化了吧。

      真是可笑,明明是从“成员”中分离出去的,现在竟然有了完全不同的样貌观念。

      但是……确实有他们自己的观念;这个,任何人都无法反驳了。

      对日吉来说,“异徒”,不过是一个流亡者的群体,成员的敌对分子,他们的敌人。这个平板的印象在这一行之中逐渐被添加了新的东西,不断丰满立体起来。如果是其他人,一定已经动摇起来了吧?但是,日吉对神的信仰本就不是那么坚定。即使诧异,他也不是不能接受。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心态出乎意料的简单。

      “哦,对了!都忘了正事!”

      来者的大喊唤回日吉的心智。那个乱发的少年放下手中的篮子,打开竹盖。

      “看,你的饭菜哦!看起来很好吃耶!”

      机会:日吉脑子里浮出这两个字。在对方给他松绑吃饭的时候,他的武力就可以发挥作用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对对方的轻敌而好笑。对付他,居然只用一个瘦小的孩子?就算这个小个子也和越前一样敏捷,但光敏捷是不能拦住他的。

      而出了仓库门之后的打算,日吉也已经心中有底。来的时候观察过,附近就是玉米地;田里的玉米长得比人还高,正适合躲藏。

      这或许要感谢这里恶劣的环境,使得他们无法种植水稻——水稻最高也只能到半腰。在这种贫瘠的地方生存下来,或许还真该感谢异徒所信仰的那个神吧?

      期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日吉觉得喉咙涌上热度。把这个少年翻倒在地上、用手刀把他劈晕的场面似乎就在眼前。

      对方靠近了,手伸向日吉被缚的手腕。

      日吉的嘴角小心地、以几乎不可见的弧度翘起来。

      “啊,等等。”

      日吉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便退了回去。

      “头领爷爷好像吩咐过的……”

      他喃喃自语,突然跑出了库门。日吉傻了眼;但这个表情没有持续多久;片刻之后,当库门再次出现那个小影子的时候,日吉怀疑自己的眼珠子要瞪出来了。

      看起来很小的少年,双手高举着一块几乎有他的身体三四倍大的石头;铿铿哐哐的声音一路过来;那是由连在石头上的铁链拖在地上形成的。

      即使是说这里的重力比较低,这也太扯了吧?

      原来……原来不是小看了日吉,而是,相信这家伙的臂力啊……

      巨石被放下了,日吉的脚被锁链铐起来。

      “这样你就跑不了啦!”

      这么宣布着,少年才把日吉手上的绳子解开,把饭篮子端到对方面前。

      至此,日吉的初步计划宣告失败。

      虽说有“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之说,不过那毕竟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眼下日吉自然是不能轻举妄动,只好乖乖端起饭碗。

      心神不宁的他,很快就注意到少年闪闪发亮的眼睛。若要用准确一点的词语来形容,那就是……垂涎欲滴。

      他停下来,盯着少年。

      “啊?呵呵……”少年摸着头,不好意思地大笑,“因为,看起来很好吃嘛……”

      日吉心念一动:“我可以给你一些。”

      “啊啊,真的?”

      “嗯。不过,你要回答我一些问题。”

      少年眨着眼睛:“问题?呀,你要问什么?太难的我可回答不出来啊。”

      看来这个人的确心思单纯呢——日吉很明显是想从他口中套出一些情报来。

      “听好:你们说的越前,是什么人?”

      “啊~这个问题啊……”小鬼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那种木头呢!原来也会有好奇心的。好吧,回答你!”

      他深吸一口气。

      “咳咳。越前君,的确和别人有点不一样。他是被族人捡来的;他的父母好像是低层人的样子;以前也常常有小孩被低层人扔了,被我们族人捡回来;不过那些大多是长得不像低层人的——所以很多人觉得越前君总有一天会回低层去;不过,我看不会!因为据说我也长得很像低层人啊,我就从没有打算到低层去。喂,你说是不是?”

      “嗯。”

      原来越前是被抛弃的“成员”……他的父母,是出于什么心态这样做呢?可能是害怕生出异徒的丑恶罪名会加诸家门之上,所以故意隐瞒实情,偷偷处理掉了婴儿;另一种可能,则是认为孩子若是被异徒捡到,仍能有一线生存希望,所以他们忍痛把孩子送走。

      “那越前的职务是?”

      “植物?越前君的植物?他家种的应该是玉米吧……”

      “………………我是说,他是干什么的。”

      小个子恍然大悟,“你是说这个啊!”他歪歪头,“嗯……就是下地种田啊。”

      这小子,是特意说这种白痴话吗?如果越前只是下地种田而已,日吉怎么会在中心图书馆见到他?

      “哦。那,你们的——”想到对方对“职务”的理解,日吉把到了喉咙的“领导人”咽回去,“你们一般都听谁的话?”

      “头领爷爷啊。”

      “爷爷……”日吉脑中出现了像他的长老那样白发、慈祥、睿智的老人。

      “告诉你,头领爷爷真的很老了!有48岁了呢!”

      画面立刻破灭。48岁,还可以勉强称得上是壮年,在这里就是“很老很老”了吗?

      “你们——多少岁成年?”

      “12岁啊。我也已经成年了!可以结婚生孩子了哟!”

      看来,这个世界,很是奇妙啊。

      银发的男子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戴着眼镜的青年站在他身边,抱着胸。

      无视银发青年关于座椅怎么怎么不舒服的抱怨,越前沉默地坐在木椅上,两脚毫不客气地架在他前面的茶几之上,两眼望着窗外。

      这是越前自己的家——因此,你不必期望一个独居少年的房间有多整洁。虽然不至于到地上丢着臭袜子和垃圾的情况,但一眼望过去,仍是凌乱狼藉。从头领爷爷那里借来的书卷虽然都已经放到了木质书架之上,但是摆放得东倒西歪。房屋的一角摆放着铁锅和铁铲,明显是炊具;从蒙尘的厚度来看,恐怕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使用了。事实上,它们摆放的位置本身就可以证明这一点;由于没有通风设备,各个家庭都是在户外煮饭的。

      四面都有窗户;其中在东面,还可以看到窗外露出的半截来的玉米秆。放在屋檐下晾晒是为了防止潮湿腐烂;当然下雨时候必须要把它们收起来,这曾经让越前抱怨麻烦。但是,又不能就这样任凭它们腐烂——他是和隔壁的家庭有协议的。

      那就是,那户人家帮他准备三餐(当然原材料要由越前出),而晚上取暖用的柴火,越前要让给他们一些;当然,越前自己要去他们家取暖的话,也是欢迎的。

      那户人刚刚有了个儿子,虽说分配的柴火也不是不够,但仍然希望能让自己的孩子多享受一些。以低层人的眼光来看,族人的寿命普遍偏低;主因自然是先天身体条件,但这恶劣的环境无疑也是因素之一。

      而在生产力低下的情况下,为了生存,他们只能采取平均制度。把所有人的劳动所得收集起来,再平均分配,每人得一些。另外,留一些做种子,留一些做储备。不这样的话,平衡是无法保持下去的。因为,一旦分配不均匀,有人挨饿了,死了,那就以意味着少了一个劳动力,意味着收成少了一份。

      此外,哪里要生产什么东西,也必须要在事前计划好;否则,即使是玉米大丰收,木柴却紧缺,那么就会有大批人挨冻了——玉米秆易燃,但是燃烧得太快,用来引火正好,但不适宜做燃料。

      不要说什么专制或民主,活下来就是好的。为此,不能有人特殊。

      越前知道,把米粮拿给隔壁人家的时候,那位母亲偷偷把一些米搬进自家的米袋里面。他那时候当场瞧见了;但是,没有说话。

      反正那位母亲一定把多余的米喂给了自己的孩子吧。

      他这么猜测着;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改变这种穷苦现状的唯一方法,在大家看来,毫无疑问,就是占领低层。祖先流传下来的传说告诉他们,那里土地肥沃,羊群遍野,牛脂满地。

      越前自己,就是听着这个传说长大的。

      “喂,喂?”

      越前回过神来,转头。

      “本大爷问你呢,到底为什么一个人跑去低层?”

      “和你有关吗,猴子山大王?”

      看着对方气结的模样,越前笑得嚣张。

      眼见眼镜背后的某双眼睛中也聚集起同样的笑意,被称作“猴子山大王”的青年挑起眉:“忍足,嗯?”

      上扬的尾音,威胁意味十足。忍足不由得强迫提醒自己:自己可还是这个人的手下。

      清清嗓子,忍足说道:“越前,事情可能和我们无关;不过,做为朋友,我和迹部都很想知道。毕竟,这关系到你的安全吧?”

      说完,他眼神飘向迹部。看见没有?越前是吃软不吃硬;这位仁兄,要是知道稍微放下身段就好了。

      越前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开口。

      “我只是想,低层人会有什么样的传说。”

      “传说?”

      忍足再望望迹部,心里有些好笑地想,要是越前真的不过是为了个传说而置身危险之中,迹部大爷恐怕要气得跳脚杀人了。

      “我想知道,我们的传说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越前两手交叠枕在脑后,抬头看着不高的天花板。

      “他们的‘真相’,和我们的‘真相’,果然是不同的。”

      “哦?”迹部似乎理解了。越前的举措,大概不仅仅是好奇心使然。对他来说,还有了解眼前对立状况的根本原因,以期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因素在其中。

      “那么,结果如何?”

      越前瞥一眼追问的忍足,目光再次回到天花板上。

      “他们说,是我们背叛了他们。我们却说,是他们因嫉妒而驱逐了我们。”

      现场的空气凝滞了一会儿。

      “你怎么想?”忍足问。

      “我不知道。”

      他的“不知道”,理直气壮,好像他本来就不应该知道一样。

      “哼,”迹部抱胸坐起,“恐怕没有一方是对的吧?”

      这番话成功吸引了越前的视线。越前放下手,坐直。

      “既不是背叛也不是驱逐,而是抛弃吧?”

      “抛……弃……”

      “就像他们抛弃你一样。是认为畸形儿是废物,只会占用物质和能量,所以才抛弃了吧?”

      “…………”

      迹部再度靠回椅背,“跟你一样,是没人要的孩子。”

      若说原本还有些失落和低迷,现在的越前可说是生气了。他恶狠狠地瞪着口出恶言的迹部。

      “既然没人要你,本大爷就勉强接收了。”

      忍足几乎要笑出来。迹部的任性程度,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不过,这样可不行啊;说了越前是吃软不吃硬的啊。

      眼看气氛要僵,忍足急忙出来打圆场。

      “对了,那个战俘,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越前靠回椅背,“看头领爷爷的意思。”

      “这样下去不好吧?毕竟是占用了一份口粮。”

      “嗯。可能会拿来祭神吧。”

      “哟。”

      迹部把刘海捋上去,“可惜可惜,本大爷倒是想看看,要是他知道了‘真相’,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传说?”

      “对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像领头爷爷这样会讲故事的人呢!你们住的地方井里流出来的都是牛奶,是真的吗?”

      日吉回忆着和那个少年的对话。如果有时间的话,他还真想把这个传说的内容听完。

      不过,那小子最后才记起来要自我介绍。

      “大叔,我叫远山金太郎哦!记住啊!”

      日吉差点被那句“大叔”给呛到。

      从天窗射下来的光慢慢变暗;看来已经到傍晚时分了。

      仓库门再次打开,又有两个人被带进来——从外表就可以看出是日吉的同胞。

      “啊,我认识你!”

      双方的交流仅只有这句话。直到门再度被锁上,那两个人迫不及待地议论起来:“怎么办?我们不会被杀掉吧?”

      “一定要想办法逃走才行啊!”

      那两人看来认识;日吉没有加入讨论之中。

      远山走的时候,把日吉的手又绑上了,解开了他脚上的锁链,连着巨石一起搬了出去;日吉虽然对此不解,但没有开口问。再怎么说,绳子都比锁链要容易解决。

      “会不会有人来救我们啊?”

      “希望其他人赶快打上来啊……”

      倒霉被俘那两人,到底有没有在紧张?他们似乎对叽叽喳喳的兴趣比思考如何获救要大得多。

      此时日吉站了起来,走到他们面前。

      两人目瞪口呆。

      日吉手上的绳子已经解开了!

      “你、你、你……你怎么办到的?”

      其实说起来不难。日吉在吃饭时假装不小心,把碗打破了,藏起其中一块碎片;刚才他就是用碎片把绳子磨断的。

      日吉却二话不说,替那两人解开绳子。

      “看样子送饭的人快到了。到时候我们埋伏在门口,他一进来我们就把他打昏;看准机会逃走。出去了以后,我们分开走;三个人的目标太大了。”

      两人呆愣了几秒钟;日吉似乎在一瞬间取得了这个临时聚集起来的逃亡队伍领导人的身份。

      计划开头如日吉所策划的那般顺利;开始他对能否打昏远山还有疑虑;幸好做到了——这样他们逃跑被发现的时间就会被推后,他们也有更多时间藏身。

      之所以提议分开行动,主要是因为,要是在逃亡过程中被拖累的话,他一没有能力、二也没有那种高尚的情操照顾那两人。

      若说利用对方引开敌方人力的话,那就是3人相互利用吧。

      出了仓库,四周无人。

      异徒的人数本来就少;最近许多人都被投入战场之中;会出现这样的空带也不奇怪。

      “再见。”

      扔下这句话,日吉便直接按自己原来的想法,跑进玉米地之中。

      此举除了藏身之外,当然还有另外的意义;他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找回至下层的路,因而,粮食问题必须要解决。

      另一方面,远山金太郎的复苏能力,一定比日吉预计的要强得多。被打昏之后5分种,他就醒了过来,急急忙忙地报告了这件事。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越前只是愣了一下。

      “逃走了?意料之中的事。”迹部如此反应。

      忍足轻推眼镜,“要不要去看看?”

      “不必了。”越前冷淡地回答。

      前来传达的人微愣,“啊,但是、但是头领大人要您负责把他们抓回来的……”

      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忍足认为越前的心里,事实上是比较倾向于放他们一马的。不知道头领是否注意到这一点,并且考虑进去了呢?

      “知道了。”

      这样回答之后,越前站起身。

      “你们呢?”

      “去看看好了。”忍足抢先回答了;迹部挑眉,点头。

      “这个方向……”

      在田地中发现了人的脚印之后,他们循着痕迹一路跟随至田边,然后失去了方向。不过,很清楚的是,不管往那里走,俘虏的愿望还是回家,所以,只要在本层通往低层的各个梯道派遣人手,就一定可以抓到人。尽管心里明白一点,越前却没有这么提议。

      不过,逃亡者显然十分倒霉。他所走的那个方向,正好只有通往上层的楼梯。要想下去,除非调回头来——正好撞上搜索队伍,或者上楼之后,再从另外的下楼处下到别处。

      由脚印来看只有一个人;不知是逃亡者中的哪一个呢。

      越前脑中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来。

      到尽头了……

      日吉心里诅咒着这差极的运气。但是,即使只有一个人独处,他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尽头只有通向上层的楼梯;而他找的,是向下的。

      只好调回头了。

      四周实在称不上明亮。这里是没有照明的地方,只有设在道旁的荧光管幽幽发光,但是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伸手的话,也只能勉强看到一个轮廓。日吉几乎是摸着墙壁在走。

      越前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是有人从前面的转角处过来吗?

      很快,一个听力异常敏锐的同伴确认了他的想法。

      是真的有人过来了。

      然而,没有等到他们商量对策,他们就听到脚步声忽然变大,并急促地远去……

      对方发现了他们,而且已经在逃跑了!

      “追啊!”

      一群人哄地上去……这不是让对方的警惕心更甚吗?

      至于发现他们的原因,只怕是他们手上的火把吧。

      日吉不由得感谢自己以前经历过的体力和耐力训练。在发现转角处的光之后,他拔腿就跑;对方则紧追不舍。

      回头看看,由于在同一条直道之上,他已经可以看见在黄色跳跃光线之下的人群。

      里面有那个人吗,那个拥有金色眼睛的少年?

      这种条件下还有闲情逸致想这些,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对方恐怕是看不见他的。否则,他们早就开枪了吧?

      追赶的人手上有火把,眼睛受了光线的刺激,瞳孔缩小;身处黑暗的日吉身上反射出的小小光芒是没办法被他们捕捉到的。日吉脑中不由得出现一个大胆的设想:放慢脚步、摒住呼吸,躲在暗处,让对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直接跑过他的身边……

      但是,真的要付诸实施的话,还是需要非常人的勇气吧。

      日吉心想,还是把这一招留到万不得已之时再用;反正眼下对方一时还是追不上来的。

      到达楼梯旁,他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

      “是上了上一层吧?”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越前,我们上去吧?”

      越前简短地应了一声。

      迹部和忍足相视,悠闲地跟上。

      “哼,离那里,只有三层了吧?”

      迹部说完,毫不意外地发现越前的脚步顿了一下。

      重力已经越来越小了;日吉几乎已经是处于半游泳状态,只能用手紧紧抓着设在道旁的横杆来固定自己。

      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到达过的层次。回想那时候,只是稍微接近异徒所居住的高层,他们便以为已经接近零重力了;现在看来,那种认知只能用无知来概括。

      由于踩不实地面的缘故,日吉的速度大幅减慢了;每前进一甲板,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气力。他曾为此担心过,但想一想,自己的速度慢了下来,对方不也是一样的吗?然而,明明近在眼前的地方,却怎么也过不去,这种感觉实在让人沮丧烦躁。

      何况他知道对方一定仍然在紧追,像咬上了就不放的水蛭。

      一秒也不能松懈啊。

      不知幸或不幸,这一层的光照要好得多。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在墙壁上的装饰画发出淡淡的光,可以让他勉强看清周围。

      话虽如此,“装饰画”也不过是日吉自己单方面的认定而已。只是漆黑的背景之上有一些大小不一的不规则球体,橘黄色、银白色或是幽蓝色,有什么装饰作用可言呢?

      日吉曾经考虑过这其中隐藏什么机关,然而在时间紧急的状况下,他实在没办法去仔细调查。

      这些画是在这一层才出现的。

      之前他被逼得辗转在两三层楼之间忽上忽下,刚刚才在情急之中抓着这个楼梯走上来——或者该说是飘上来。

      “越前,他好像进入禁层了……”

      越前思考片刻。

      禁层,是只有特定的少数人才允许进入的层级。这是前不久刚刚由领头发布的命令。

      越前,亦在那“少数人”之列。

      “你们留在这里。我上去。”

      刚想纵身跃上,想到什么,他转头,望向迹部和忍足,带着询问之意。

      “既然到了这里,当然要上去。”

      迹部抱胸说道。

      越前明白他们的意思。

      这里,已经接近了那个地方。这两个家伙,摆明了就是来看好戏的。

      算了。越前转头。反正那时候,自己也被嘲笑过了……有一个人陪着,感觉也不错。

      越前哼哼笑两声。

      转来转去,都找不到楼梯的影子。不管是往上的还是往下的都好,至少可以摆脱眼前的境况。即使知道就算到了另一个楼层也不一定会比现在更好,但是,处在同一环境久了,想改变的心还是那么迫切。

      或者,之所以那么急躁,是因为自己脚程慢了吧?前进的路也显得越来越漫长了。

      又是一个死路。尽头里只有一扇门;门上标着“等候室”。

      进去还是不进去呢?

      敌人很可能就在后面紧逼。如果他们已经逼到跟前,那么进房间去也许会有一线生机;如果他们还离得较远,趁这个时候赶快回头走另一条路,便是最好的选择。

      日吉的额头流着大汗。

      这样的选择,他面临过几次。如果能够确实掌握敌人的动向就好了:他曾无数次这么想着。每次做选择都是一种煎熬;谁也不敢保证在做出选择并不幸走向最坏情况之后,能够没有“可恶,如果那时候选择的是……就好了”的念头。

      他咬咬牙。

      不过,这次他不需要自己做出选择了。

      拐角处,虽然黯淡,但带着火的颜色的光慢慢出现了。没有脚步声:当然,这个时候人人都是飘在空中的。日吉只知道光晕一点点扩大、一点点加深。

      他打开了那扇门。

      “命运吗?”

      忍足似笑非笑地说,与越前和迹部在那扇合上的门口前停了下来。

      门的那一侧,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就关着他们一直在追赶的那个人。

      刚才听到的机关声音,毫无疑问是这扇门关闭时候发出的。而他们很清楚,这扇门里虽然有一条逃生的路,但开启的钥匙不在日吉手上——何况即使在,日吉也不会使用——就像不识字的人拿到一本书一样。

      越前瞪了一眼将幸灾乐祸明显地挂在脸上的迹部和忍足。

      这是……什么?

      日吉一转身首先就被嵌在他正前方一个凹圆柱形墙壁的巨幅装饰画给镇住了。

      这幅画,和在外面挂的差不多,只不过尺寸更大;虽然如此,画面上的东西,似乎还是一样大小,只是感觉像由多幅画拼成的。画被分为两个大部分,几乎是一左一右相对的;中间则只是墙壁。右下角又一个大大的果壳型奇怪东西。装饰画上方,用两种语言写着“连接点”,难道是画的名字?

      定下神来,他开始环顾四周。

      这个房间面积挺大的;大厅中间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很多椅子,分做三个方块,向着装饰画的方向。每个方块前面,都有从天花板垂下来的投影屏幕。墙壁上还有禁烟的标志,旁边有电子信息版一样的东西,大概已经很久没有用了吧。

      这个房间的特点,若要针对日吉来概括的话,就是三个字“没有路”。

      消沉了三秒,他忽然觉得,“连接点”这个名字,不是很有问题吗?

      曾经的猜测又卷土重来。难道这画里面真的藏有什么机关?

      提起精神,他走上前,开始调查这幅装饰画。

      摸了摸画表面,滑滑的,看来是用玻璃裱起来了。仔细观看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奇怪的“果壳”上排列整齐的小方块,有一个原本没有光的,突然亮了起来。

      莫非这些方块就是关键?

      日吉兴奋起来。

      兴奋只持续了两秒。

      他身后清晰地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难道就这样完了”涌上他脑袋;日吉只觉得随着门渐渐开启,自己的头皮已经麻了一半,嗡嗡作响。

      不,还有机会,只要力拼……

      转过头。或许,他和对方,可以称得上是熟人了。

      “是你?”

      除了他发问的对象,事实上进来的还有两个。

      也就是,当日在生擒他的现场出现的三人,今次将再次生擒他吗?

      日吉凝神静气。那个怪力大块头不在;或许,他也不是没有胜算。

      僵局被迹部施施然打破了。

      不知道在空中,他到底怎么做到使自己形成坐姿的,他挑着眼角。

      “哟,看起来,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惊讶啊。”

      “惊讶?有什么好惊讶的?”日吉反唇相讥。

      迹部眯起眼,视线落到日吉身后,笑容翘起来,“哼哼,看来是完全没有了解呢……”

      忍足设下评语:“人有时候会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选择视而不见。”

      “说的也是啊,当年这小鬼是怎么顽固的,本大爷可记得很清楚啊。”

      越前陷入不明原因低气压之中,颇有抓狂走向;身上的黑气沉沉浮浮之后,似乎是最终选择了“不和你一般见识”这样的心理而扭过头。

      “哼……既然如此,”迹部改变了姿势,对日吉宣布,“本大爷的表演,你可要好好看清楚了!”

      日吉并不清楚放在门旁边的柜台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在迹部到柜台前,不知操作着什么而发出滴滴嗒嗒的声音之后,他身后的巨幅装饰画的中间地带便向两边分开了;他面前,出现的是一个长长的圆形通道。通道底部打着灯,向远方延伸。

      忍足飞到呆愣的日吉身旁,“怎么,还不走吗?”说着,用力一推。摩擦力非常低的情况下,日吉立刻就飞进管道之中。

      越前低着头,咬起下唇,皱着眉跟上。迹部最后一个飘进来,慢悠悠地。

      “好戏,现在才开始啊。”

      他的笑容似乎无限扩大。高举起手,他搓了个响指。

      除了毫无防备的日吉,其他人都安稳得落到地上;只有日吉是摔下来的。

      这个通道有重力吗?

      日吉恨恨地想着,迅速重新站好。

      由迹部和忍足的眼神,他很明白自己被看了笑话。

      只有越前,像在压抑着什么一样,一语不发,装着没有表情的样子。

      之后日吉便想通了原因;但不是现在。

      迹部,这一次搓了两个响指。

      无声地,整个通道变了颜色。原本是金属的黝黑和微光,现在,日吉面前的是巨大的,用整个通道上下左右的壁面组成的装饰画。和他之前看到的一样,黑色的底,各种不知名的发光物体。前方,有他在先前那幅画上见到的果壳;而更有趣的是,画的效果好像是这个通道正好穿越了一片黑暗连接向那个果壳。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这个银灰色头发的人,就是为了让他看一大幅画而把他拉进来?即使这的确是很不错的画,但是,没有什么值得这样炫耀的吧,是吧,没错吧。

      这当然不可能。日吉压抑着翻滚而来的各种想法。

      “……看看你的身后。”

      这是进来之后越前说的第一句话。日吉没有听的必要,却也没有不听的必要。他只知道自己现在不想向后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

      “看来是怕了呢。”

      忍足由他的表情读出了他的想法。日吉很想说不是的。

      所以,他转过头了。

      后面当然也是同一幅画。只不过,他看到的另一端,同样有一个果壳,一个相比之下显得破旧、古老的果壳;同样的,做出了好像这个通道连着这个果壳的效果……

      哈哈,这样的话,不就变成了自己是从一个果壳走过来的吗?哈哈。

      日吉觉得□□不断向上翻腾着,脚底越来越浮。头脑忽然之间什么也想不到了。

      “你看过吧,书上面记载过的,一种叫‘星星’的东西。”越前低声说着,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悲哀有些迷茫,“这些,就是星星。”

      “星星……”

      日吉喃喃重复。

      星星明明被记载成给人带来希望的东西吧?为什么现在却这样令人绝望呢?

      冷气从脚底窜到头顶。日吉支撑不住自己的膝盖,跪了下来。

      什么装饰画啊……

      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了啊。

      那片黑幕,那些发光体,都是从透明的玻璃之外映射进眼中的真实风景啊。

      他记得自己曾经略带着怨气或者轻蔑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想着“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小了”。

      现在的他,脑子里也一遍一遍的,只有这句话。

      然后心底一个声音升上来,嘲笑着。

      “你懂什么;你所以为的世界,不过是一个果壳。”

      “你龟缩在一个果壳里,以为这就是宇宙。”

      这才是,“真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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