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孩子列传》莫锦书

8、8

　　“皇兄啊，你怎么又来了？”李琰抱着双臂，微微扬起脑袋看着比他高一头的李瑨，将“又”字咬得极重。

　　“做兄长的，当然是想来关心一下弟妹们的功课啦。”秦王道，“不过既然来了这太学读书，就一定要将全副心思放在学问上，可莫要只会整日欺负同窗取乐。”说着，他的视线越过李琰，飘向站立在老远处的闵澈。方才李琰刁难闵澈的举动被他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才会如是说。不过李琰似乎并不买这位“兄长”的帐，任他摆起架子来说什么，都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

　　秦王大步走向闵澈，周遭的人见状，皆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面对着比自己身材高大许多的秦王，闵澈也没有后退，只是抿了抿嘴然后微微一颔首，算是再度向他行了个礼。

　　“你是闵大人家的公子吧？”秦王道，“这两日听太后提起过受她封赏的‘光华公子’，今日一见，当真人如其名。”

　　“太后抬爱了，臣受之有愧。”闵澈又将头垂下了几分，可余光之中仍能窥见李琰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这种笑意令他感觉不妙。他也知道，人前自己被赞美一句，日后李琰就要往他身上多捅一刀。这小越王若是个女人，一定是个当仁不让的阴毒妒妇。

　　“方才是琰儿无礼了，本王代他向你赔不是。”秦王一脸面慈心软的样子，对闵澈友善地笑道。

　　“没这个必要。”不等闵澈接茬，李琰就先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我丝毫不认为自己惩罚一个有错之人算是‘无礼’，更不认为皇兄有权代替我赔不是。皇兄有盯着我的功夫，不如先做好自己的事。”

　　对于这对皇室兄弟之间的互怼，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大抵每次都是秦王百般耐心、谆谆教诲，李琰一两句话就打破了这兄友弟恭的“和谐氛围”，泼秦王一盆冷水。或许在这个宫里，除了皇帝他谁都不怕吧。

　　没过一会儿，太学的学生们就都到齐了，师傅们紧随其后，一一落座。

　　“颂贤亭”其实不单单是一座亭子，而是由两大部分构成——西侧的长廊和东侧的亭台。它的构造布局比一般的室外建筑要更加繁复，同时也更加精美。

　　长廊宽敞而气派，从西至东，贯穿了整个太学的正院。宽度差不多相当于文武百官上朝所必经的御道。长廊两侧的朱红色廊柱上刻有本朝先贤们的题诗，五步一诗，自成一景。今日，长廊上用来摆放学生们的书桌，每排三人，空间还十分富余。

　　长廊的尽头是高台，大小和民间的戏台差不多，只是比戏台低了一些。督学的时候，皇帝坐在最中间观看和提问，王子皇孙的师傅和前来观看的个把朝臣们按照身份地位坐在两侧，阵仗不可谓不大。秦王也在那里坐着，他早就从太学学成了，现在是观礼者中的一员。

　　皇帝李桓是最后一个到来的。今日，他身着一身绀青色的常服，带了八人立侍左右。伴在他身侧、在太学门前迎驾的乃是五经博士梁懋申。今日的典礼便是由这梁博士主持。

　　李桓长着两道浓密的剑眉，不怒自威。人虽已中年，可精神状态看上去却和年轻之时别无二致。他一到来，在座的所有人便纷纷起立，山呼万岁。

　　“都起来吧。”他说。

　　随着一声声“谢陛下”响起，天子督学活动正式开始。

　　第一个环节是提问。

　　其他人的先生们在这个环节进行时都是最放松的。因为一般提问环节考的都是记诵，背书能难倒谁呢？皇帝提了问，你背一段便是了，这样一来还能在皇帝面前怒刷一发存在感。所以有些先生巴不得自己的学子被皇帝提问到。但许太傅不同……从他那张铁青的脸上，所有人都能看出生无可恋四个字。许魏宁甚至都不指望李琰能答上什么问题了，只要他的好徒弟能在答不上来的情况下别胡搅蛮缠地顶撞五经博士和陛下，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李琰心中自有分寸。他之前刻意仿效自己前世年少时的行为作风，让自己看起来和以往那个“熊孩子”别无二致，都是为了保证旁人不起疑心。不过今天最重要的任务不是这个，戏太多了容易分散他做第一要务的精力。故而在今天的提问环节，他言简意赅地回答出来了，惹得许太傅眼前一亮，李桓亦是龙颜大悦，大大嘉奖了他们师徒二人和伴读的桑玠。

　　第二个环节是策论。李桓选了一个题目——“无为而治”。他给了所有人两柱香的功夫，令他们提笔撰文作答。

　　李琰朝太史彧和小叶子使了一个眼色，他们便各自心领神会了。

　　“无为而治”乃是道家思想。其实皇帝会出这样的题目一点也不奇怪。大周国姓为李，据传李氏皇族是那老子李耳的后人，所以本朝在学习儒家圣贤学说的同时也鼓励臣民们多多研习老庄学说。

　　拿到题目之后，学子们纷纷下笔作文。有的文思如泉涌，有的灵感枯竭，只得抬起头来和自己的师傅皱着眉头两两相望。

　　李琰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写着，他不太关心自己的策论，反倒时不时地把头扭向小叶子的方向，视察他写作的进度。

　　两柱香的时间一过，就有宫人前来收卷。不一会儿，所有学子的作答都被交到了五经博士梁懋申的手中。

　　“梁卿啊，术业有专攻，学问上的事情朕没有你精专。不如你先来甄选一遍，找出头三甲来。朕再从这三甲当中选出第一甲，赏他千两黄金。”李桓道。

　　梁懋申笑得满脸褶子：“多谢陛下信任，老臣定当仔细审阅。”

　　太史彧有些按耐不住了，脸上挂满了兴奋的笑。而同样也知道他们计划的桑玠则一脸忧虑，生怕这几个不懂事的孩子惹出什么大麻烦来……

　　梁懋申翻阅着这些答卷，一脸认真。时而停下来思索，时而接连点头，总之很是投入。可翻着翻着，他的神色便有些不对劲了……

　　“这……”

　　众臣见他神色有异，也感到奇怪。

　　“梁大人，怎么了？”许太傅问道。

　　“陛下，还是请您亲自过目吧……”

　　此时上来了一名宫人，将梁懋申抽出来的那张试卷双手呈给了李桓。李桓匆匆扫视了一番，面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梁懋申是个官场老油条了，他明白陛下现在想的是什么，便厉声朝长廊下的学子喝到：“闵澈，你可知错？”

　　闵澈本在低头沉思着，冷不丁被这么一叫，刹那间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过他即刻乱中取定，跪在了自己的座位旁，叩首道：“大人，晚辈实在不知何罪之有……”

　　李桓放下了那篇文章，徐徐站起来，问道：“你在太学的老师是谁？”

　　闵澈尚未开口，梁懋申便替他做了答：“回陛下，闵澈刚奉太后懿旨来太学学习没几日，所以还没来得及指定专门的先生。”

　　李琰闻言，暗暗觉得好笑。梁懋申这只老狐狸，最怕的就是别人把他给连坐了，故而一出什么事，第一时间想的就是该如何脱责，把出问题的人和事与自己所管辖的太学切割得一干二净才好。唉……这老头自打年轻时候就是这么个谨小慎微又极怕承担责任的性子。不然凭借着他深厚的学识，能坐到的位置绝不可能仅仅是一个五经博士而已。

　　李桓的面部表情逐渐平复了些许——不知是顾念着太后对光华公子的喜爱，还是因为想到了闵澈只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总而言之，他把刚才还快要被点燃的愤怒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然而现场没有人敢出声，每个人喘气甚至都变得极度小心。因为天威难测，谁都无法单从表情上来判断一个帝王究竟有没有原谅犯了错的人。

　　良久，李桓终于开口了：“罢了。念在你年少，朕不重罚。暂且罚你抄写道德经百遍，以儆效尤。梁懋申督察失责，罚奉半年。以后若再犯，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老臣谢陛下开恩！”梁懋申顾不得自己在学子和下属面前的仪态了，连忙跪地行了个大礼。观礼的官员一看，料想是这文章中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错话，兹事体大，便也跟着扑通扑通一个个跪了下来。长廊上的公子小姐们看见自己的先生跪了，也都随之跪下了……这偌大的颂贤亭，转瞬间跪倒了一片。

　　闵澈的脸颊在微微颤抖着——他不明白，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他拿到了题目后，写的分明是“无为而治”“道法自然”等正统得不能再正统的观点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任何大不敬的嫌疑……除非他的试卷被人掉包了！

　　念及此，闵澈觉得一阵阴寒的风从自己的后背吹过，令他毛骨悚然。

　　他微微抬起了视线，再度朝那官员堆儿里的某个人处看去。而那个人和刚才一样，又复用眼神告诉他两个字：要忍。

　　忍？他的屈辱该忍到何时才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