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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金兰双叶俊品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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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间,傅子轩主仆依旧到‘福满楼’用晚餐,盛红蕉一干人居然比他俩来得还早,店堂内却不见那位宁冲岩宁公子,问及祁掌柜,答:“宁公子要看顾他的夫人,已听他吩咐将晚饭送至后院厢房多时了”。
众人都觉得有些失望,傅子轩与盛红蕉更是心神不属,怅然不乐。
傅子轩想了想,抬腿便朝后院走去,小通随后紧跟。盛红蕉一见,此时方恨自己不是男子,礼法之下,虽是江湖女儿,也不能太过任意妄为。
傅子轩至后院门口,扣扉朗声道:“宁兄在否?傅子轩前来问讯!”
稍时,小丫环锦儿开了门,见那宁冲岩正从屋内迎出立于阶上,揖手道:“傅兄夤夜造访,篷筚生辉,未知有何见教?”
傅子轩见他文绉绉地发问,忙还礼,弄文答道:“日间多蒙宁兄相助,起死回生之恩,傅某铭感于怀,窃思宁兄客中或有不便,尊夫人又有恙在身,故不揣冒昧登门问讯,宁兄但有驱使,傅某定鼎力相报。”
宁冲岩含笑道:“傅兄言重了,日间从权小计,岂可遑论生死之恩?傅兄是雅达之人,不必萦怀,噢!门外相答,小弟失待客之道了,只是厝居狭促,只有请傅兄庭中小坐,锦儿,奉茶!”
傅子轩进了院落,见阶旁空地处有石桌,周列四只石鼓,桌上还有一红漆食盒,才开启,肴饭还未拿出,有一盏纸罩灯烛在旁荧荧然发着明光,因笑道:“傅某来得孟浪,搅扰宁兄晚膳。”
宁冲岩笑道:“傅兄可用过饭?不嫌粗陋,同食可好?”
傅子轩早怀结交之意,正中下怀,于是笑道:“盛情却之不恭,那就叨扰了。”
小丫环锦儿从食盒中拿出菜肴,见是:“口蘑烩鸡丁”、“笋尖小炒肉”、“清煸嫩春蕨”、“干贝蒸芙蓉”四样,另有一小盆“菌菇草鸡汤”。
傅子轩有些惊异,这些清淡菜式,尽是自己平生所喜食之物,又见有肴无酒,菜肴虽质精却量少,于是向小通丢了个眼色,小通会意,方要折身出门,锦儿却已抢先奔出。
二人相对入座,傅子轩问起宁家娘子之恙,宁冲岩道:“多劳垂问,拙荆已无大碍。” 又宛转问其邦族,宁冲岩道:“祖籍扬州,现正欲带妻小去往京城投亲。”
傅子轩笑道:“扬州果是天地灵气所钟之地,方能生出宁兄这样的人物,人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仙人之愿也,我久闻扬州之名,只是还不曾去过,今见宁兄风采,更是心向往之。”
宁冲岩含笑道:“傅兄过誉了,不过扬州的名胜奇景的确是多不胜数,单说那瘦西湖东起梅花岭,西至御码头,两岸花柳皆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谅那真西湖也不过如此,有道是‘故乡多少佳山水,不似西湖浪得名’,傅兄他日不可不去一游。”
傅子轩见宁冲岩的谈吐风雅尤绝,心中更生惺惺之意。灯下看那宁冲岩修眉长睫,星目清炯,五官轮廓在灯影中秀异非常,心中暗想:“若女子能貌若此人,不知该是何等的清逸绝尘”!忽而忆起唐时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之句,于是戏问:“二十四桥安在否?”
宁冲岩微微笑了:“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若傅兄肯屈驾一游,念桥边红药,今年定为君生。”竞是化用宋代姜夔的《扬州慢》答之,语中带谐,浑如天成。
傅子轩笑道:“都说‘二十四桥明月夜’最堪玩味,倘若白昼去,将何以消遣?”
宁冲岩含笑说道:“傅兄若此时节去,可延着湖堤施施而行,漫观山光水影,亭台楼榭,入花林,看那如霞似锦处蝶舞莺啭,或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枕臂而卧,待到一阵风过,落花如雨,卧如有梦,意之所及,梦也同趣,虽神仙不啻也,做此青山白云人,亦是小弟之愿。”
傅子轩见其锦心绣口,出口有华章,描绘得如画如见,叹服之余更增倾慕。忽听房脊上略有微响,便朗声叫道:“房上的朋友不必偷偷摸摸,现身吧!”
“下来就下来!”一道桔黄的人影飘下,不是盛红蕉又会是谁!
“盛世妹,这么晚了来此何干?”
“你来,我就来不得?”盛红蕉微嘟着嘴:“宁公子是主人家,他还没问,你问什么?”
傅子轩也懒得理她,苦笑着摇摇头。
“未知盛小姐今夜到此有何事?”一直在一旁静观的宁冲岩忽然斯斯文文地问道。
“嗯——”盛红蕉忽然扭捏起来,一晃身,玩着发梢道:“我睡不着,出来散散步。”
“噢!在房上散步最是费精神,”宁冲岩点点头,一脸认真地说道:“看得出盛姑娘也累了,不妨早些回去安歇吧。”
盛红蕉委屈叫道:“你赶我走?”
“这是说得哪里话来?”宁冲岩摊开两手,淡然笑道:“只是姑娘于夜中翻墙越脊到小生寒舍,若有瓜田李下之讥,人言可畏,这也是为姑娘的声誉名节着想。”
“可我们拜过堂——”盛红蕉冲口而出,剩下的话便象蚊子叫,几不可闻。
宁冲岩好象是如梦初醒一般,一抚掌笑道:“是我健忘了,盛姑娘是前来休夫的,正好!傅兄在此作个见证,也不必劳烦姑娘写什么休书,只消说一句就好了。”
“我,我——你…”盛红蕉急得双手乱扭。
傅子轩忙打圆场,笑道:“盛世妹害羞,那就不必说了,我做证,你已经休了宁兄了。”话音未落,大门开处,锦儿和小通回转,一人拎食盒,一人双抱酒瓮,嘻笑着斗着嘴从门外进来。
宁冲岩笑道:“妙啊!见证人又多了两个,休夫已成功,盛姑娘尽可以放心了。”
“你,你们…你们没一个好人!”盛红蕉忽然一跺脚,掩面跑出门去。
傅子轩、宁冲岩相顾愕然。
锦儿和小通可不管,心道:“走了倒好!”随后各向其主大表择酒点菜之功。
宁冲岩但微笑不语,傅子轩笑道:“有功就赏,你们俩就去前面大吃一顿,喜欢吃什么便吃什么,锦儿姑娘不必客气,小通,好好招待锦儿姑娘。”
锦儿看向宁冲岩,见他微笑颌首,于是大喜,两只小猴子连蹦带跳地奔出门去。
傅子轩沥酒入樽,举杯道:“今日能与宁兄相遇,渴慰平生,相见恨晚,我敬宁兄一杯。”
宁冲岩也不推辞,微笑道:“小弟能与傅兄相遇,亦觉幸甚,傅兄请!”一饮而尽。傅子轩见其俊爽洒落,心中更是大喜。
宴饮言谈间,傅子轩越来越惊讶,宁冲岩博闻强记,腹笥甚广,凡有话题无不应对如流,其风趣诙谐处不让东方朔,只觉与此人相交,如饮美酒,令人陶醉。
酒佐谈兴,不觉已至数巡,傅子轩要再斟,宁冲岩笑辞:“若是从前,当与傅兄较饮,但如今拙荆染恙,婴儿在抱,不敢酩酊,傅兄可自酌,小弟以谈资相陪。”
傅子轩觉得有理,也不相强,笑道:“花看半开,酒到微醺,方是最佳境界,宁兄有节制,我岂是贪杯之人。”也停杯不饮,惟倾谈而已,越谈越觉得亲洽,于是慨然道:“古人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今日得与宁兄一见如故,如不嫌弃,我二人结为异姓金兰,兄意下如何?”
宁冲岩听此言略有沉吟,而后苦笑道:“承傅兄青眼,约为昆仲,本不该辞,只是冲岩是个不成器的,自失怙持,读书不成,又不善营生,致使宁家书香一脉,已成寥落寒门,如今不得己要去京城舅氏处投靠。而傅兄是名门世家子,英豪倜傥,文采风流,清贵如世间龙凤,与我这一介穷酸相交,对傅兄,是有玷门楣,对冲岩,也有攀附之讥,故不敢应承,望傅兄海涵。”
傅子轩有些不悦,怫然道:“宁兄如此人物,怎会说出这般流俗之见?莫非以我是绮罗丛中的纨绔子,不屑相交,故而籍词推托?人生所重者知己,知己之交贵乎交心,谁论门楣、世俗之眼?我们江湖侠义道讲求的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言相契,沥胆订交’,方才的提议虽鲁莽些,但我真心诚意想与你结交,不过既然宁兄推辞,这事就当我从未提过。”
这一番话说出,气氛抖变。
宁冲岩心中忖思:“观此人行事,人品颇佳,与他为友,倒也相得,只是怕日后连累于他,那‘人生所重者知己,一言相契,沥胆订交’说得如此慷慨,若不答应,倒显得我贰小了,反正过几日便天各一方,结金兰按说也无害”,想到这里,于是陪笑道:“傅兄一席话,实在令我汗颜无地,蒙兄错爱,那小弟只有高攀了。”
傅子轩闻言,转颜大喜。
可巧这时小通、锦儿吃饱喝足,笑语着进了院门,于是命他们撤去肴盘,摆上香案,二人就在庭中结拜,叙及年齿,傅子轩二十一岁为兄,宁冲岩十七岁为弟。
傅子轩只觉得此刻是生平以来最为得意之事,正要命小通重整酒肴,再与新结拜的义弟把酒相贺,不料东厢房内传来呱呱的儿啼声,锦儿忙冲进去,宁冲岩也告罪要离坐去看顾婴儿,傅子轩主仆站不住,又见时辰太晚,只得告辞出来。
出门没多久,却见盛红蕉的两个师兄一脸慌张地迎面跑来:“傅公子,不好了,宁公子可在家?”
“发生了何事?”
“我们也不知是何缘故,小师妹回客栈大发脾气,一边大哭,一边摔砸东西,已闹腾了快两个时辰了,我们也劝不了管不了,也不知该怎么办,宁公子可在家?”
傅子轩剑眉微皱,道:“宁公子家中有病人、婴孩,这么晚了还去惊扰人家太不妥当,此事傅某自会解决。”
主仆二人随那两个倒霉师兄来到客栈,见已闹腾的不成样子,客栈老板连哭带诉地跪在地上求菩萨保佑,店中客人们也聚在店堂中向楼上张望,七嘴八舌指指点点,盛红蕉那边的动静简直就象在拆房。
傅子轩足尖一点,轻飘飘地掠上楼,方走到房门外,听得里面实在闹得凶,心头来气,暗忖道:“盛世伯一世英雄,居然会生出这样的宝货,盛剑山庄的颜面都被她丢尽了,我天目傅家实在羞于她家齐名。”俯身拈起地上的一块瓷杯碎片,约略铜钱大小,从窗外伸指一弹正中穴道,盛红蕉身子一软,倒在榻边,立刻是万籁俱寂,耳根清静。
“再闹,就用这法子,要不,你们这些师兄就买下这客栈,由着她砸,只是别再去麻烦人家宁公子,他可不是你们大小姐的保姆。”傅子轩没好气地撂下这句话,带着小通回客栈安歇。
自此一连三日,每日傅子轩必去‘福满楼’访会宁冲岩,偶而宁冲岩也会去他的客栈回拜,但为时不久便以家中病妻幼婴为由告辞,傅子轩自然不舍,依旧随他去‘福满楼’的后院小庭,或诗酒行令、或棋枰对弈,或纵谈古今,只觉得快慰平生。
有时傅子轩自己也觉得奇怪:与亲兄傅子都和亲弟傅子玠虽然也算敦睦,却不曾象与义弟宁冲岩这般友爱亲近,相见时心花怒放,告辞时惆怅满怀,若有半日未见宁冲岩,便觉得百无聊赖,没精打采,便如同害了相思,殊不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