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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遗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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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许无虞拖着袖子光着脚,坐在桌前左顾右盼,那个方枕不值钱,卖不了几文,被褥就更不用提了,衣箱破旧,不知是否里面藏着私房钱,就是这毛笔……许无虞手拈起一只笔,仔细看,似乎还值那么几个钱。
满桌子的笔墨纸砚,信笔涂画的废稿,他一张张铺展开来看,哪一张有关大公子的印鉴,哪一张可以偷偷拿去卖钱。
画着开败的花,耷拉着脑袋的雀,瘫在池底的鲤,怎么都这么了无生趣?许无虞可不信,小关画师妙笔生花,画的就是这样的景。如若是如此,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对他的画儿趋之若鹜了。
关白亭一路汤汤水水地撒着,把一碗银耳糖水座到他面前,连连洇湿了几张宣纸。“还是温的,许兄快喝了罢,我和许兄身量相当,我的衣裳,想必也合许兄。”
他说罢转身去翻衣箱,外袍里衣被一通翻出来,吴婆婆辛辛苦苦叠整齐的成果毁于一旦。关白亭找了一套干净的里衣,外袍是杏色红的,傅青云说他穿得像个采花贼,穿在许无虞身上,想是更合衬。
“许兄要不要先沐浴?正好吴婆婆准备了热水……还是再吃一碗?”
许无虞脸上有些挂不住,说:“不吃了。”
等到他泡在关家的大浴桶里时,还在想,关白亭怎么不怕他把他的家当给卷跑了,还有关白亭的家当到底藏在哪儿。
他十个手指头都裂开了,泡在热水里一胀一胀的,分不清是痛还是痒。他心里默默盘算着跟刘道士说是五天后回去,也不知道手头的银钱还能撑多久。药还能撑几天,还有吃穿用度。算着算着,他昏昏欲睡,直想就此在温暖中睡过去。
关白亭敲敲门,“关兄,衣物我放在桌上了,你看合不合身。”
许无虞半个头闷在水里,闷出了一个“多谢”。
许无虞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穿过没补丁的衣服了,还那么宽袍大袖,勾勾绊绊,拉车都无从下手,简直像个读书人。
他举起袖子打量了关白亭一番,关白亭也愣着打量了他一番。
他这才发现许无虞头发多么黑,皮肤多么白,嘴唇多么红。热气使那苍白的脸烘上了薄红,顾盼之间光辉艳逸。
关白亭喃喃道:“占尽风流啊。”
他前半生画得那么许多美人,有富家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千金,有为博一笑散千金的花魁,没有一个像是站在他面前忍饥挨饿,光着脚的许无虞那样的,那样的春色无双。
沧海遗珠。
关白亭扑到桌前找画笔,落笔哆嗦了好一会儿,一笔也画不成。那杏红,墨黑,雪白,都直在眼前五光十色地打转。
许无虞拢着袖子,问他:“关公子这是要干什么?”
关白亭把笔一甩,墨汁险些溅到下襟上,也管不了这么许多了,他抬头,直对着许无虞的眼,“翩若惊鸿,婉如游龙,可曾有人对许兄说过,你美貌至此?”
许无虞挑高眉毛,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关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他依旧面上表情鲜少,可在关白亭看来,又另有一番无情也动人的滋味。
“这句话是《洛神赋》里的,关公子不会不知道,《洛神赋》说的可是女儿家吧?”
关白亭说:“这有何关系,这惊鸿,游龙,原非有男女之分,乃是人有感而发,曹子建用它们美于洛神,我用来称赞许兄,有何不可?”
许无虞不忿,念叨道,“看你一副饱读诗书的样子,说起话来倒这样的歪门邪道。”
“我关某人是何许人,许兄你应该再清楚不过,我真心实意称赞你,你又偏说我歪门邪道。况且这还有孔子老人家说的‘言思忠,事思敬’,我夸你美貌,乃是忠实又尊敬了,许兄又为何不高兴?”
许无虞说:“我两只手一双腿,出身贫贱之家,终日奔波。既不做皮肉生意,又学不来阮籍嵇康,你夸我美貌,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关公子既然想着敬我,就请快借我一两银子,好解我家中燃眉之急。”
关白亭见他着实没有生气,也松了一口气,连忙翻箱倒柜,道:“我本家克扣我钱粮,好在我还有一门手艺,方不被捆住手脚。钱不多,许兄且拿去,若是不够,我明天也好再找人凑去。”
许无虞屏气凝神看他翻腾着,藤衣箱里只有旧衣物,床上除了一个方枕和一条被褥别无他物,却没想到床头还藏着一个暗柜,想是之前的主人用来放置睡前消遣的书册的。
果然别有洞天,许无虞想。他关家宅子既大,派头也足,一年还要请两次人去收租子。这关少爷过的,怎么可能拮据。
关白亭衣食尚算无忧,可用的文房四宝,红袖招的茶水费,过夜费,关老爷是一分钱也不会掏。全靠关白亭画的那些个春宫图册,关白亭又不肯像别人一样粗制滥造,美人的鬓发得细细地描,美人的香腮得轻轻地扫,就连胳膊大腿,那也是看了红袖招的姑娘好几回才记下的。可这工钱,和市场里那些个鬼画符一样的册子的作者也无甚分别。
傅青云其余没有,空有一腔烂漫的惜才之心和金山银山,大手一挥就印了数千册,好在世上惜才之人还是甚多,尤其是春宫图的读者们,所得利润刨去成本,傅青云和关白亭对半分,终于手头日渐宽裕。
傅青云对内还说是和朋友做书商生意,一家老小高兴坏了,只想着小幺儿总算是成熟懂事,为家里赚钱了。
关白亭那手艺钱,就和他那几本成品的小册子拢在一堆。
他急着掏,没成想未装订的几页纸跟着洒落在地面上,白是白红是红黑是黑,画的是大床高枕,一妇人和一汉子正在行那事,虽是□□之事,可用色艳烈,下笔细致,倒反而让人不甚有猥亵之感。
“关公子。”关白亭闻言回头,正看见许无虞两根手指夹着一张甚是眼熟的册子纸,似笑非笑,“关公子的美人图,莫非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