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般入画》茶深

1、无虞

　　1.

　　许无虞原先不姓许，估计按照他被拾的地界，离赵家村只有三里地，离李家村也只有一来一回两个渡口，那么他或许不是姓赵，就是姓李了。但这柳城城门外，来来去去流民游侠商队也不少，也许姓钱或者姓周也未可知。

　　他姓许，是随第一个拾他的许屠夫的。

　　那年飘了大雪，冷，据说十数年都没那么冷过，街前头听说冻死了几个人，也没人去收尸，冻得硬邦邦的，横在路边还被谁的马尥了几下，周围人才知道是真死了。

　　许屠夫家底还算殷实，杀猪的，活计是贱了点，可也饿不死人。那天他半夜喝了点小酒，通体热辣辣的，摇摇晃晃出去倒夜壶，一眼就看见他家棚屋下窝着个黑漆漆的什么东西，酒都吓醒了。

　　许屠夫好歹也是杀猪不眨眼的好汉，再定睛一看，是个瘦得跟条狗似的小娃娃，全身乌漆墨黑，就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盯着他，嘴里还不停。再一看，他家出摊架着的棚屋杆子，也不记得是城外哪座岭上随手砍的歪脖子树，都快被这小东西用指甲剥着，快啃掉一截了。

　　“去！去！”许屠夫挥手撵他。

　　小东西不知听不听得懂人话，也不怕，空那双眼睛瞪着他，嘴里还是嘎吱嘎吱嚼个不停，天太冷，有些猪血猪油冻在上面，都成冰渣子了。

　　许屠夫听得牙疼，动了恻隐之心，“喂，小孩，过来。”

　　那小流浪儿犹豫了好一会儿，瞪着那双杏圆的眼像是在揣测会不会出去就挨揍，最后他拢了拢袖子，磨磨蹭蹭钻了出来。

　　许屠夫这才看清，这小乞丐比他家小丫还矮一点，面黄肌瘦的，手指全裂开了，紫黑紫黑的。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抖得跟个小鸡仔似的。“喂，你爹娘呢？”

　　“病死了。”小孩像是怕耽误他咀嚼一样很快地说。

　　“多少天没吃饭了？”

　　“刚才吃了。”小东西一抹嘴，说。

　　“你看着世道大家也难，我一会儿引你到家里喝口热水，吃点饭食，明天你可不许来给我添晦气了啊？”

　　小孩犹豫了下，点点头。

　　许屠夫家持家的是个泼辣脾气，看着许屠夫天不亮拎回来一个小叫花子，骂得那是抑扬顿挫吵醒一连好几家。到底，许李氏还是骂骂咧咧地烧了热水，又翻出了一件她家二丫的快磨破的旧衣裳，给他套上。那衣服有点短，捉襟见肘，又因为那小孩太瘦，穿上去套了个麻袋。

　　小孩握着半块窝窝头，跟握住命似的，咬了一小口就再不敢吃了，直往袖子里藏，水倒是喝得多。

　　许屠夫叹气，“你也是命苦，捱着吧，雪化了就好多了。”

　　小孩瞅着他，点点头。还是望着窝窝头咽口水，又不敢拿。许屠夫他家媳妇又是一句，“看什么！拿就拿着了！”

　　小乞丐最终没敢伸手。

　　天快亮了，许屠夫打发着小乞丐出去，正巧一个城里的道士张着一个“神算子”的招牌，打着哈欠摇头晃脑不知要去哪出摊去。“道长！”

　　道士刘福贵扭头，正看见一大汉把一小女娃娃往外推，“这位施主，算什么？”

　　“不是算命。”许屠夫挠挠头。

　　“那看相，看风水，测字，贫道都还略有精通。”

　　“道长，那啥，您收徒吗？”

　　许无虞从此变成了一个江湖骗子。

　　刘福贵是个道士，说是个道士，却也不叫玉灵子啊云漱真人什么的，刘福贵令尊令堂靠种地过活，笃信生儿福且贵，不讲究什么韵致趣味，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叫着刘福贵。可惜刘福贵十年科举落第，双亲病故，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眼看没有活路，一怒之下出了家，又嫌和尚戒疤忒难看，索性投了山岭哪个小道观，学了几月马蹄秋水，又嫌清修苦闷，再索性一怒之下离了山门，靠着空口白话咬文嚼字糊弄玄虚，竟然也潇潇洒洒地笑傲江湖了。

　　刘福贵把小乞丐拉到跟前上下打量，清咳一声捋捋稀稀拉拉的胡须，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儿，我就是你的师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挣的银钱养活你，你便要一辈子孝敬我，你可记住了。”

　　没想到这小叫花子倒是伶俐，只道：“徒儿记住了。”

　　刘福贵道：“我听许屠夫说，你家爹娘病故，那你可有姓名？”

　　小乞丐抿了抿唇，道：“没有。”

　　“你爹姓什么？”

　　小乞丐道：“就姓许吧。”

　　“你若没有名字，以后也从不好小乞丐小乞丐地叫着，为师既然是你的师父，就让为师给你取个名吧。”

　　刘福贵摇头晃脑一番，暗恨自个爹妈没读过书，好叫他一辈子扛着这么个俗名，自己徒弟的名字，可要仔细琢磨，也好体现得出他这个做师父的水平不是。

　　他掐指一算，道：“你爹妈既然是病故的，你可万不能走了这条老路。既然如此，你就叫许去病吧。”没等对方回答，他又颠来倒去在嘴里念了几遍，又拍了拍大腿，“啊呀，一代名将霍去病，也可是早夭的命数啊，这个名字怕是不好……就叫许无虞吧，无虞无虞，无病无灾，世道艰难，能吃口饱饭，无病无灾，足矣。”

　　小乞丐想是听不懂什么霍去病，也不懂什么早夭，只瞪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刘福贵道士摸了摸他那枯黄的头发，慈爱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