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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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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的北平还是很燥热,接连两个月都没有下雨,车开在路上扬起的尘土都能在方孟韦的肩上积灰了。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谢培东打了一通电话到警察局,说谢木兰还没有回家。
“兴许是去何小姐家里去了。”方孟韦说,“姑爹不要担心。”
“我早就打电话去何副校长家问了,说两个姑娘都还没回家。你去燕大看看,人是不是还在学校里。”
方孟韦连说好几个放心,谢培东这才从挂了电话。他抬头看看墙壁上的挂钟,已经快七点了。方孟韦带上警帽,走出办公室,走廊上碰到了单副局长。
“出去啊,方副局长。”单民堂三十出头,尤其怕热,这会儿快下班了,也不管什么仪态。别说风纪扣了,整件警服敞开穿着,大喇喇地摇着帽子。
方孟韦在单民堂面前站定脚步,说:“单副局长,规章条例上是怎么说的,警容警貌是什么样的?”
“这个,太热了。”单民堂陪着笑解释。
方孟韦下巴一扬,“热了就穿夏季制服!”
单民堂张了张嘴,想反驳还是忍住了。现在警察局没有局长,方孟韦是第一副局长,什么事自然都得听他的。
再加上上级刚刚发了文件,开展新生活运动,讲究精神风貌,特别是政府机关职员,要求更加严格。断不能像以前,迟到早退,穿着随便。
单民堂撞到枪口上,只得认栽。
燕京大学是美国人投资的,建筑风格是仿中国古典样式。谢木兰考进大学后,方孟韦第一次来这里。
这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但路灯已经亮起来。暖黄的灯光照在三三两两的学生身上。大多数人抱着书本,可能是晚自习要开始了。
谢木兰的教室在哪里,方孟韦一时找不到方向。本想找个人问问,可他一身警服,学生见到都绕着走,还没走近人家都躲得远远的。
还好他带着帽子,长得又高,在人群中很扎眼。何孝钰老远就看到方孟韦站在未名湖畔,东张西望。
“孟韦。”何孝钰叫了一声。
方孟韦偏头就看到她一身白色旗袍,慢慢走过来。
“何小姐。”方孟韦笑着点头问好。
何孝钰比方孟韦大一岁,现在在燕大读书。她父亲何其沧是燕大的副校长,与方步亭是留学美国时的哈弗校友,十几年的交情。早年两家都在上海居住,几个孩子都是一起玩到大的。
1937年上海被日军轰炸之后,何其沧就带着何孝钰来到了北平,方家去了重庆,来往虽然断了,书信却从未断过。
而方家少有女人,谢木兰没有母亲或姐妹,所以从小就喜欢粘着何孝钰,是至亲的闺蜜了。
“来找木兰吗?”何孝钰问。
“是啊,何小姐看到她了吗?”
“他们社会学系在麦风阁那边发书呢,我带你过去啊?”
“行,劳烦你了。”方孟韦说。
何孝钰笑了笑,“孟韦,你总是这么客气。”
她和谢木兰不一样,谢木兰笑起来眼睛都是弯弯的,看着的人都是开心的。
或许是何孝钰成熟些,笑的十分节制,嘴角扯着脸皮,很快又恢复了。方孟韦摸不准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低着头胡乱应了一声。
“开学这么久了,现在才发书?”方孟韦跟在何孝钰后面问。
“有些教材是从美国进的,从上海港转过来,要花些日子的。”
天渐渐黑下来,走了有十来分钟来到麦风阁。大门没有关,里面空荡荡的被做成了活动室,靠墙的地方搭了一个高台,红色的幕布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台子上海放了一架钢琴,经常会有学生在这里演讲或者表演。
方孟韦走到门口,只见黄色的灯光下青年男女的身影混在一起,谢木兰穿着水蓝色的短裙跳上跳下,裙角随着初秋的风飘扬,底下的还站着不少男同学。
从小学到高中谢木兰读的都是女校,若不是临时调职,她本来能在上海的中西女中读到二十多岁,也不用像现在这样男女同校。
那些十八/九岁的男生脸上满是兴奋,有初离开家乡的激动,也有融入大学校园的蠢动。看的方孟韦的心里莫名烦躁。
“别挤,别挤,每个人按照自己的院系、班级还有名字领书。”谢木兰来不及擦汗,冲着下面的人大叫。
好在有几个老师在维持秩序,不然两个学院的新生拢共几百个人,光靠谢木兰那几个学联的人还真忙不过来。
“木兰?”一个女学生拍拍谢木兰的背,“孝钰来找你了。”
谢木兰抬头望过去,人群后面何孝钰在挥手,旁边还站着板着脸的方孟韦。
“孝钰!小哥!”谢木兰走到高台边上准备跳下来,方孟韦快走两步伸开手,谢木兰十分自然地弯腰握住他的手,让方孟韦把自己抱下来。
“你怎么来了?”谢木兰问。
“你要晚回家怎么不跟家里人说?姑爹叫我来找人的。”
谢木兰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哎呀!是我的错,都这么晚了。小哥,你再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发完了。”
“没事的,我在这里,晚些了我送木兰回家就好了。”何孝钰的家就在燕大附近,来去很是方便。
“没事,我在这里等。”方孟韦说。
谢木兰冲他笑笑准备回去,方孟韦拽住她的手臂,面无表情地给她抻了抻裙子,裙边没过膝盖了他才放手。
“干嘛啊?”谢木兰问。
“没干嘛。”方孟韦说。
谢木兰摸不着头脑,何孝钰在旁边默默勾起一丝微笑。
到了快九点,谢木兰才忙完,方孟韦开车把何孝钰送回家后,两人才往方公馆走。
“上大学怎么样?”方孟韦问,“还习惯吗?”
谢木兰偷笑,小哥自然不会知道她早就念过大学了,现在只不过是重温而已。她故意摇头晃脑,说:“还行吧,没读过男女同校的,还挺新鲜。”
方孟韦下意识地皱眉,“我问你功课呢,你说这干嘛。”
谢木兰把脸凑到他面前,“小哥,小哥,生我气了?”
方孟韦张开手掌推开谢木兰的脸,“一边去,我开车呢。”
“没意思。”谢木兰咬着唇坐好。车子转过角楼的时候,谢木兰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饿了?”方孟韦把车停下来,问:“晚上吃饭了吗?”
“没呢。”谢木兰说,“不是有东北的同学来北平了吗?我们学校收留了好多,食堂的饭都不够了。更何况...”
更何况,现在北平这边在闹灾荒,物价飞涨,三千万法币买不到一粒米。也就燕大是美国人建立的学校,能靠美国的救济粮食,保证一日一餐,其他高校的学生能吃到米粥就不错了。
“回家吧,回家叫程姨蒸点包子给你吃。”方孟韦准备发动车子,谢木兰按住他的手。
“小哥,这些日子你一天到晚都在警察局值班,你知道大爸他们吃的是什么吗?”
方孟韦没有说话,谢木兰接着说:“这么说吧,听说朱自清教授已经因胃病住医了,孝钰家好久没有吃到白面,咱们家馒头和包子都是一星期吃一次的。”
“小哥,咱谁饿都别回家说了。”谢木兰靠在椅背上说。
方孟韦叹了一口气,眼圈发红,“行,我不说了。”
车子开回方公馆,两人走进大厅里,程小云迎过来,问吃饭了没有。
“吃了!”方孟韦和谢木兰齐声回答,心照不宣。
晚上洗了澡躺在床上,方孟韦反而睡不着了。这些日子都在局里值夜班,到了凌晨才换班,已经习惯晚睡了。
他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迷糊间快睡着了,却听到一阵声响。方孟韦爬起来走到外面,见谢木兰的房间门没有关。
他屏息一听,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
方孟韦冲进房间,见卧房的卫生间里谢木兰趴在洗手台前,肩头在发抖。
“木兰”他抱着谢木兰的肩膀,“你怎么了?”
谢木兰吓一跳,转过头苦笑,“小哥,嘴巴发酸。”
方孟韦倒了一杯水让她漱口,“怎么会发酸?”
“从胃里一股酸水,”谢木兰指了指嘴巴,“涌到喉咙,抵着胸口疼。”
“怎么会这样?”方孟韦说,“你吃坏东西了?”
谢木兰摇摇头,“小哥,我什么都没吃。”
是真真的什么都没吃。
方孟韦把谢木兰抱回床上,拉过薄被让她躺好,“歇会吧,明天我带你去医院。”
谢木兰小声说:“我们悄悄去,别让大爸他们知道了。”
方孟韦紧抿着唇,掀开被子躺在谢木兰身边。
谢木兰身子发紧,他搂着谢木兰的腰,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别紧张,我等你睡着了就走。父亲那边我不会说,这是咱们的秘密。”
第二天中午方孟韦带谢木兰到医院检查,托了关系找了最好的医生给看的。
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也严重也不严重。
说严重,是胃病好长一段时间了,是长期饮食没有规律造成的。
说不严重,是北平患这种胃病的人不在少数。
如今,在北平饥一顿饱一顿的,大有人在。
年底,国民政府在东北战场节节败退,只剩下沈阳、长春、锦州几座孤城。
为了安置流亡学生,国民政府决定在北平建立东北大学。越来越多的学生涌向北平,大多数的学生进驻广化寺,政府供给日常口粮和少许公费。
1948年的新年,方步亭和何其沧商量在一起过。
除夕一早,何其沧带着女儿何孝钰来到方家。
“你的那个得意门生呢?”方步亭问。
“你说经纶啊”何其沧说,“这几天学生又闹了,他不是在学联嘛。”
“还是孝钰乖,不出去瞎闹。”方步亭一向喜欢何孝钰,说话的声音都格外轻柔。
“方伯伯,木兰呢?”何孝钰问。
“和孟韦去崔中石家了。”
厨房里只有程小云在忙,何孝钰站起来,“方伯伯,我去厨房帮帮程姨。”
方步亭点头,何其沧这时说,“方老弟,你很看重崔中石啊。”
“自己带起来的下级嘛,比亲儿子还靠得住。”
何其沧知道方步亭指的是方孟敖,赶紧转了话题。
方孟韦扛了一袋白面到崔中石家拜年,可把叶曼玉高兴坏了。
伯禽和平阳有多久没吃到白面了。
方孟韦望了望崔中石的房子,雪洞一样的屋子家徒四壁,“崔叔,家里有什么要添的吗?”
“没有,挺好的。那白面给行长留着吧。”崔中石说。
“就是父亲叫我带来的。”方孟韦说,“崔叔,真的没什么要帮忙的?”
“没有啦。”崔中石跨出房间,见院子里谢木兰正在逗伯禽和平阳玩,两个孩子手里各拿着一块巧克力。
“谢谢姐姐了没有?”崔中石说着,两个孩子怯生生地看着谢木兰。
“谢了谢了”谢木兰说,“崔叔你太见外了。”
“要学会礼貌的呀”崔中石说,笑眯眯地看着一儿一女宝贝似得捧着巧克力,有点无奈。
方孟韦领着谢木兰走出院门,谢木兰小声说:“小哥,崔叔他可是北平分行的金库副主任啊,这么清贫?”
方孟韦很想跟谢木兰说,以现在的物价,光靠崔中石哪点工资,如果他不藏不贪,能糊口已经不错了。
他转头问谢木兰,“你饿么?胃还舒服吗?”
“还行啊?怎么了?”
“你何苦瞒着家里人,吃药都偷偷的吃。”
谢木兰说,"我怕大爸和爹担心啊,再说我都快好了。"
她越这么说,方孟韦心里越堵得慌。
沉默了一会儿,他笑着说:“我前些日子听人说,什刹海那边都结冰了,要不我带你去滑冰?”
“好啊好啊!”谢木兰高兴地直拍手,“我早就想去了。”
什刹海那边就靠近广化寺,好多东北来的回不了家过年的学生,都过来滑冰玩。
不大的湖面上,熙熙攘攘都是年轻人。远远望过去,还能看到鼓楼和钟楼,红墙绿瓦上时不时有白鸽成队飞过,发出呜呜的长鸣,是北平独有的味道。
谢木兰滑过旱冰有点基础,方孟韦是从来都没有玩过,还得谢木兰拉着他走。
冰面不是平地,方孟韦走一步退两步,他身子一歪整个人栽倒在湖面上,笨拙的很。
谢木兰指着他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方孟韦仰面躺在冰面上,见谢木兰围着红色的围巾,两个辫子欢快地摆动,小脸红扑扑的,他抬手一把拽住谢木兰。
谢木兰摇晃身子,一个不小心跌坐在他身边。
两个人正在闹着,湖中央一个学生滑着滑着,身子一软就被甩了出去,其他同学赶紧围上去。
方孟韦见状,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怎么回事?”
“...好像晕倒了...”
谢木兰拨开人群,见那倒下的学生,面黄肌瘦,嘴巴喘着粗气,明明有意识,就是叫不醒。
“没吃饭啊...”
“好久没吃饭了...”
“每天菜根就着玉米棒子,谁受得了啊。”
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句,谢木兰问,“怎么会饿晕了?不是有救济粮吗?”
“哪儿啊!”一个男生操着东北腔回答,“我们好久没有领到口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