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 ...
-
望碧亭塌于次日正午。
事实这样残酷。望碧亭之约，他晚到片刻，而小漾，却恰恰是早到了。
他到那里的时候只见得一片废墟，心中警钟大作，想起小漾可能在里面，于是疯了般地找她。然而当他满手鲜血地抱住小漾时，她也已是满面血污。虽是玄色的衣衫，却早已被鲜血渗透……怎么会这样！他来不及多想这亭子为何为无故塌陷，心中想的却是荩莲——怎么会是这样！为何在荩莲病重后上天又给了他一个这样的打击！怎么会这样！他想喊出声来，却连这样的空闲都没有。大声唤着仆从，自己抱着小漾往那大夫的房中飞奔——小漾流下的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荩莲的病是他害的，小漾如今成了这般，亦是他一手造成！若是小漾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不不不，小漾的武功那样好，她定然不会有事！他这样说服着自己，心思却极至矛盾，只有反复地问自己：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大夫的房内是绝对的安静，房外却暗流涌动。他抱着小漾来的时候，楚榭似是在与那大夫商量着什么事，见他二人进来都惊讶得无可复加。然而毕竟是见过风浪的人，并非立时就来问原因，而是先行救治。仆从已纷纷赶去湖边处理残局，他与楚榭二人便守在门外。
起先是绝对的安静。诺寒已好久不曾这样用力，纵是平日再斯文此刻也只有费力喘息。楚榭只是冷冷坐在一旁，他抬头时会不经意触到他的目光……竟是这样冷定的目光，他甚至以为对面坐着的那人是小漾。待他彻底平静下来，方听见楚榭的声音。这般平静，令他想到当初小漾得知他消息是那般的平静……原是这般，不过是一个大悲，另一个大喜。
“告诉我理由。”楚榭平静地看着他。
他想微笑，然而只是勉强地扯出一抹笑来。“小漾昨日约我于正午望碧亭，我到时望碧亭已塌。”
“那么，你迟到了？”
“是。”
忽然楚榭拔剑指向他眉心，这样快的剑——分明还是个冲动的孩子罢，然而他的口气依然平静。“我姐姐若出了事，我不会放过你。”他张嘴想说什么，他的剑却已浅浅划破皮肤，血自眉心流下，“我不要听任何解释。无论你有否迟到，她受伤，而你没有，这是事实。”
他平静地微笑。“我没有想解释什么。你姐姐的伤，我一定会负责。”这样说，会显得自己很虚伪么——看楚榭的表情似乎是，然而他没有细想。
于是大夫推开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剑拔弩张的画面。然而一见得他出来，楚榭便收了剑急向他奔去。却是那大夫先开了口：“漾阁主这伤不轻啊……想来是塌的一瞬猝不及防，才有这样重的伤。楚公子你不必急……她这命是保住了。”这时彼此的脸色方才缓和下来，却见那大夫一脸惋惜的样子，“可是这腿……已没得治了。”
居然……居然会是这样？惊讶之外，他竟只想苦笑。是他害了小漾吧，若他早到片刻，至少他还有力气将小漾推出废墟……是他不在乎这次约定，是他失约，是他的错。然而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只知道自责，事到如今，他除了自责还能做些什么？——原来，纵是他这样的人也会有这般无力的感觉么。之于荩莲，之于小漾。分明她们都是自己最在乎的人，却没有办法为她们做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罢。
楚榭在一旁暴怒地强令大夫尽最大的努力医好她，然而这一切与他无关……他只觉得无力，深深的无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守在这里看到醒来的小漾。他忽然觉得一切都错了……他本来就不该让荩莲留在这里，这样就不会惹出这样多的事端……他应该带她去关外，躲避那些战乱，安然地过完她的最后一段人生。
原来一切都错了。他恍惚地想。已然不愿待在这里，转身回了房去。想是楚榭也同他一般脑中混沌不清吧，竟不曾拦住他。
小漾昏迷了一天一夜。荩莲亦陷入昏迷。然而他却胆怯，竟不敢在她们房中多留哪怕片刻。楚榭早已找过他，他也已然允了与他于离湖亭一战……听起来倒是有些仓促与莫名，然而江湖总归不就是那回事。打打杀杀，恩恩怨怨。况且这本就是他的错，这事总要有个完结。
他静静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他只能用少年形容面前的男子，他只是个孩子。尽管他的眼睛里有倔强的神采，手中紧紧地握着剑，剑已出鞘，闪着冷冷的光。他亦不明白为何此时这少年的眼神会这样复杂，然而也不愿多想。他累得只能微笑……甚至连微笑也没有力气。——这很可笑罢？受伤的那个不是他，病弱的那个同样不是他，他却也这般疲倦——他犯了这样多错，哪里有资格说疲倦。所以他毫不犹豫答应楚榭，尽管此时不管答应什么都为时已晚。
靖康元年二月，钦宗同意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于金朝，金兵率兵撤离东京北还。
然而纵是这样激烈的战争，他没有参与半分。日日守在潇花阁里不可离开半分。他分明想出去的……然而却不可以。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胆怯，还是楚榭的在意，还是对小漾与荩莲的放不下。那药果真是吊着她的命，她竟还可以常常醒来，笑容依旧苍白而灿烂。他担心她会在下一秒离去，却也拼命说服自己她会好起来。然而小漾已然不是那个骄傲的女子，笑容平和语气轻缓。起先他不敢见她，好容易碰上了，她却不怪他，好似变了个人。他是心疼，却没有这勇气心疼。他知道他没有资格……他无论做什么都已没了资格。
于是他只有日日待着家丁回来报告战役的最新状况，只有一个人做无谓的担心。然而这般痛苦的日子算是熬了下来。他是想喘口气，却为那钦宗的决定担忧——怎会如此？竟割了三镇许人！
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原来纵是他这般教无数江湖人景仰的男子，摆到国家面前，依旧也不过是一粒浮尘。
二月底的时候，荩莲的病情已然有所好转，小漾便带了她去关外。彼时小漾已是内敛女子，嘴边时有微笑。然而他却看得心疼。他明白，这并非表明她已如许平静，而是她一直在压抑着情感——直到有一天，便成他这样的人，所有的情感都只好被压在心底。
小漾依旧不能走动，坐在马车里撩起帘子对他们微笑道别。荩莲的脸色已不似先前那般苍白。
“诺寒。”小漾忽然低声唤道，他有一瞬间恍惚，似乎回到两个月前那个光线昏暗的大堂，同样的浅笑。然而此刻的阳光却倾斜下来，拖在地上长长的影子。小漾微微探出来半个头，笑容清浅低沉，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哀伤。
他走上前去，却不敢靠太近，于是就这样站着，彼此都这样微笑。
“诺寒，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她低声问。——记忆里的她似乎总是这样压低声音，然而，今天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吧。似乎一切回到七年前，只是这一次，有小漾的告别和她不再倔强的笑容——然而这样只会让他感到更加内疚，如果没有他，小漾必然还是那个骄傲的女子。
然而他只是淡淡一笑，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我要去找施年——我的表妹。如今局势动荡，她孤身一人，怕是应付不来。”
似乎有一瞬间她的目光黯淡下去，然而很快再次平静微笑。唤了楚榭上前去，他也不便听人家姐弟私语，便退了开。不多时马车便开了，他见着她们撩起帘子来微笑，这便离开了。
其实若是这般离开未尝不是好事。至少彼此心里都不曾留下阴影。于是只是这样微笑地望着马车渐渐走远。阳光下马车飞扬起无数灰尘，好似一场奢华的舞蹈——然而那不过是他的想象而已。这世间的一切其实都是如此单纯，只是他们想得太多太复杂。——那么他与小漾或者荩莲，亦不过如此罢？他忽然想努力告诉自己，他们之间亦如这世上一切，如此简单。
这样便定了局。
马车渐渐走远。
她没有再去试图撩开帘子。两人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有车轮滚动发出巨大的声响，淹没了彼此静静的呼吸声。
“荩莲，你知道么，其实七年前我离开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着是否说出来，然而最终还是释怀般地淡淡一笑，“其实那时候，我本该留下些什么。”便在随身带的小包裹里寻找，然后把一物攥在手心。却是块温润宝玉，被雕作鱼形，鱼身却光素无鳞。
荩莲忽觉眼睛刺痛，竟无端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那时却是正月初一，他们三人在村口溪边坐着，却不觉得冷，竟这样闲聊起来。她记得自己是无意说的一句：“若是谁赠我一鱼玉佩多好——不不不，教我拿在手中玩耍片刻我都已心满意足了。”她是在自家大人那里见到的，从此变羡慕不已。玉却毕竟是珍贵的，如何能教她这孩子拿在手中呢。
其实后来随着诺寒闯荡江湖，昔日种种都随之抛于脑后，她唯一的执念只余小漾——她只想能见她一面。不曾说起，其实她心中也一直耿耿于怀。她亦想知道，她在小漾心中究竟有几分位置。如今见她拿出这礼物，只觉胸腔一阵热血往上涌——她在这一刻，只是真真切切地希望，这玉佩，是她七年前未曾送出的、属于自己的礼物。
却见她握住自己的手——她的手如今已然温暖起来，带了三分温度。抬起头却只见她划过嘴角的浅浅笑容。
“这玉佩本就是你的，我只是把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然而隔了七年，真抱歉。”
他站在潇花阁的门口，没有试图离开。好似抽了线的玩偶，瞬间动弹不得。
姐姐，对不起。卡在喉咙里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于是心里一直回荡着这样的声音，与姐姐最后说的话交织在一起，大脑一片混乱。他倒是想将这些话说出口，然而却已然无人来听。
方才姐姐倚在车边，目光疲倦——那令他一痛。在往日，骄傲的姐姐是决计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是安诺寒……都是因为他！
“小榭，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她淡淡道，忽然话锋一转，“我想，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的伤完全是自己造成，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怪罪到任何人身上。”他蓦地抬头，却完全是难以置信——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姐姐的意思……她难道是要……他不敢再想下去，姐姐的话却还未完。“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凌厉，转瞬却又变回初时的疲倦，“他……他是很重要的人……虽然我此次去了关外难得再回来，但是我不想回来时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她会不开心……我也会。”
“小榭，答应我。”她平静道。他却觉得喉中涩涩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望着姐姐。这时前面车夫催促起来，马车开始缓缓移动。姐姐撩起帘子对站在远处的安诺寒淡淡一笑，目光又转向他来。却不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他。
却是这样的目光令他胆怯。然而他只有在心里道歉。
姐姐，对不起。可是我无法答应你……对不起。
其实望碧亭塌陷的消息是他一名手下告诉他的，那姓卢的男子亦已然知晓姐姐的伤势严重。他本是要冲了去找安诺寒算帐，却被他拦住。他的声音刻意压低，却带着一丝隐秘的欢喜。
“二公子可是想过，此次漾阁主受伤，意味着什么？”他低声道，见楚榭一脸迷茫，便侃侃说了去，“虽是如今这战乱年代，然而待得战乱平息，江湖人迟早也是要问起漾阁主缘何受伤的。——毕竟，潇花阁在江湖上亦是小有名气。若是教人知晓了这事与安诺寒有关，他们会如何？这安诺寒本就一直与那苏荩莲纠缠不清，若是此时再加上漾阁主，想必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了罢？”他这时方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忙问之对策，却见他一脸胸有成竹的笑容。“二公子不必担心，此事在下自有对策——只需二公子与那安诺寒战一场——二公子不必心急，须知那安诺寒本就是软弱之人，此事他定然亦心中有愧。所以二公子若以此为理由，依在下之见，他是断断不会拒绝的。到那时江湖人所知道的，无非是二公子为其姐与安诺寒一战。如此这般，这所有问题自是归在那安诺寒头上了。”
虽觉是条妙计，但也未免太过狠毒——这般为难了那安诺寒。好歹他是姐姐的故友，姐姐这些年，亦曾经数次提起过他与那名叫苏荩莲的女子。正欲开口，却教手下高深的笑容给拦了回去。“二公子觉得这计策太狠了么？二公子怕是忘了，安诺寒在中原武林的地位罢——他可是正派人士中的翘楚。而二公子也已然在这武林中占有一席之地。你二人年纪相仿，又同是使剑，势必会教人拿来比较。然而安诺寒在江湖上却代表了正派武林中人，自然会教人抬高一等，如此说来，实在不公呀。二公子何不趁此机会为自己正名？”
他只觉心念一动。少年好斗的心思立时涌了上来，他便允了——只是这般仓促的决定，亦不想考虑后果。
他承认自己是自私，尽管姐姐这般哀求，他毕竟还是曾击掌盟誓，这便不能改了。是所谓的江湖面子在作祟罢……他依旧是这样自私的人。然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无法后悔。所以他能做的，只是这样软弱地在心里对姐姐说抱歉……只是如此而已。
他回过头去，却见了“潇花阁”这三个字分外刺眼……竟是这样刺痛的感觉。是了，他早已没有资格踩入这片土地罢……一抹淡淡的苦笑浮上嘴角，好似所有的人性都已被磨灭干净。
却只是，如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