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墨七

2、二。

　　山路难走，所幸他还是挺了过来。荩莲的身子越发弱，他担心她能否见到小漾。宣和七年年末，金军分东西两路侵宋，西路军向太原进逼，东路军以郭药师为先锋继续南侵。都城这边局势微妙，眼看金兵就要攻入，若非为了荩莲，他是定然不肯如此冒险。真若金兵攻来，以他一人之力，护着病弱的荩莲，还需担心小漾，果真是不容易。

　　然而纵是思绪万千百般为难，他还是带着荩莲入了东京。小漾的宅子名叫潇花——这是他从一个路人那打听到的。听到他认识楚漾，似乎平生了三分敬意——然而他只是从江湖上的消息得知，楚漾楚榭这一对姐弟举止很是怪异，游离于正邪之外，却又喜欢插手江湖。潇花阁，却是这样好听的名字。

　　他揽着荩莲走到潇花阁的时候，起先被家丁拦住，于是只有表明身份容他进去通报，扶着荩莲站在清冷的都城大街上，安静地看着潇花阁的楼阁与周围一圈长长围墙。尽管已是年初，潇花阁这边依旧能见得自墙内探出的花枝。大红吐艳的花朵，辨认不得种类，只觉在大片绿叶同浅白色墙壁的衬托下分外好看。那一瞬竟觉得自己与荩莲着的这身白衣是这样无力的感觉。

　　家丁很快出来，面容是这般讨好的笑脸，迎着他二人进入。想是已知晓他二人身份，目光却是探究的。江湖中一直盛传他们之间的关系——各种说法都是有的。他一直不曾理会，却是荩莲执心于此。而如今若教哪个多事之人知晓这一切，想来又要掀起一阵风浪吧。

　　潇花阁虽只称为阁，想也不过是个谦称。楼阁虽少却建得精致，纵是如今已然年初，依旧有些零零散散的花开着。装点这偌大的园子，倒也分外好看。却是用石子摆作了曲折的阵，遥遥地也看不见前方，暗忖这高度未必能跃得过去，只有随家丁反复绕着圈子。心道这宅子倒也建得精细。转念又笑自己，若非向来这般细心，小漾未必能在江湖中闯出这番名堂来。

　　入了阁便能看见大堂，远远看见名女子坐在客椅上，低垂着头——莫非那便是小漾？不由加快了步子，露出微笑。家丁在楼阁前停住，低声道：“阁主在大堂中已等候多时。”

　　他点头微笑致意，和荩莲走入大堂。忍不住低头看她，然而她依旧是紧闭双目眉头紧蹙。他忽然想到自己已然多时不见这丫头快乐的笑容。然而快了吧。他们三人的重逢，一定能令她绽开笑容……哪怕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的笑脸。“荩莲……”他低声道，忽然觉得狠狠心酸。原本以为这样长久的病痛已经令他习惯，原来最后还是会难过……他始终无法接受她即将离开的事实。若不是他执意出去闯，荩莲不会随着他更不会加剧病情……分明一切都是他的错。

　　这样的分神让他站在门口有一刻时光，却是那扭身坐着的女子先转过头来对他浅笑，轻声唤道：“诺寒。”

　　那便是……那便是小漾？算起来他们大概已有七年不见。当年的小漾是面容干净的小女孩，如今却令他有陌生感。玄色窄袖交领长衫，下着同色无摆长裙。外穿长袖对襟褙子，褙子领口及前襟都以金线绘绣凤凰。却只是乌金的簪子松松挽了个发髻，几根发丝垂落下来。虽是抬眼浅笑，目光里却分明没有笑意，甚至有几分嘲讽意味。这样黑的瞳孔，瞳深如井。

　　“小漾？”他不确定地低声道。

　　女子扶着椅背站起，对着他微笑。背光站立，奇怪的感觉是小漾站在他的阴影里。于是那个笑容也这般不定，好似水中红莲，慢悠悠荡漾开来。“我以为你把我忘记了，诺寒。”她的声音低沉，咬字准确，依然如同小时候那样，尾音微微颤动。“我是楚漾，欢迎你来到潇花阁。”

　　他们之间分明只隔了短短距离。他想走上前，却猛然记起靠在肩上依旧昏睡的荩莲。原本平静的心思早已被初见的小漾搅乱，再加上荩莲，这下算是忘记了所有的言辞，愣愣站住开不了口。

　　“那是……荩莲？”她问道，目光中有迟疑闪烁。

　　他记起自己此行目的，却突然觉得难以启齿，只有涩涩地开了口，言辞闪烁。“小漾。其实我这次来……是因为荩莲病重，她想见见你。”

　　倒是未见她的身形有动，只觉眼前一道影子虚晃，小漾便已站到他身前。这样好的轻功。她却无意于此，只蹙眉平视着荩莲。连日奔波令荩莲看上去分外疲倦，头发散下来，软软搭在肩前。小漾伸手想探她病情，却好似忽然想到什么闪电般收回手——果真是生疏了么。他暗道，却只有在心中叹气。于是低声解释道：“荩莲这病已是不能再拖了。沿路找的大夫都说这病没得治，她只想来见见你。”

　　离得太近了。他若是低头看荩莲，必然要看到小漾低垂的脸庞和颤动的睫毛——然而他竟不愿移开眼神。这时小漾却已抬起头来，目光镇定。“先让她回房休息，我再去请大夫来。”她呼唤着仆从自他手上接过荩莲，小心抬走。“她的气息很弱，若不好好调养怕是命不久矣。”

　　“本就是如此。她早已明白自己不久于人世。你若让她醒来见你，便是最好救赎。”

　　“你在说什么傻话。”她平视他的眼睛，“还没有试过，怎知结局。我去找大夫，诺寒——你自便吧。”有一瞬迟疑，然而到最后依旧是不容拒绝——原来小漾变成了这样的人。他忽然间有些恍惚——他是真的与小漾重逢了么？这连日来，他反复想着小漾——想小时侯的她，想江湖人口中传的那神秘的她……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断定那江湖中名叫楚漾的女子便是她。尽管都是行走江湖的人，这七年来却不曾相见过。然而若是以小漾如今的性子，怕是真见了也不得相认罢。他唯有苦笑。如今真见了，却不似当初那般激动，甚至是这样地生疏……若说小漾对他们生疏，那么他对小漾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想想他们之间，只是以一个七年前的曾经来束缚，却分明七年后彼此都是这样陌生。那么这样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多么古怪。

　　小漾找来的大夫，说是已然在江湖中久负盛名。开了一张长长的单子，却只说能吊着命——那么最终如何，依旧是无人知晓。荩莲依旧是整日昏迷。他想躲着小漾，却不得不每天守着荩莲。许是想尽些责任罢，小漾若无事也是这样常这样坐在床边守着她。于是彼此常常这样安静地望着同一方向，偶尔抬头目光对视，只觉分外尴尬，便赶紧躲了去。然而分明她对荩莲也是生疏的，看她的眼神没有太多感情，如往日般冷定，却常常对着她的脸发怔。

　　他在这里住了些日子，便看见了她弟弟，楚榭。是清俊男子，待人倒是谦和有礼，却总有那么三分距离。然而在她姐姐面前却又似是另一番模样。爱笑，说话很有趣。自然是如此，否则七年前小漾也不会为了他而离开他们。他未同楚榭说过话，见面总是点头致意，而后擦肩而过。江湖上的传闻，楚榭是脾气乖戾阴晴不定的人。然而许是交往不深吧，他并没有这种感觉。

　　荩莲醒来是三日后的事。那时他在亭外听雨，忽得喜报，立时往她房里飞奔了去。彼时恰是楚漾在她身边守侯。站在房门便听到荩莲的笑声——分明是她的笑声，也只有她才会笑得如此明朗。他想起自己已然很久未曾听到荩莲这般清脆的笑声，却不知这笑容是为她的清醒还是小漾的出现。顿时不敢再上前，怕打扰了她二人。只得退回门外静侯。

　　不知过了多久，小漾算是推开门出来了。轻轻拉上门，看见他守在门外，习惯性地嘴角扯动嘲讽一笑，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他被那样的笑容看得不自在，依旧站在那里直至楚漾转过走廊消失身影，方才推了门去。

　　难得荩莲醒了这样久。尽管脸色这样苍白，笑容依旧是往日般灿烂。分明是枝头一朵半败的残花——纵然已近枯萎，也这般竭尽全力地美丽。似乎这样想冒犯了荩莲，然而那一刻占据脑中的只是这样想法。

　　“诺寒，我终于见到漾了。”她笑道，立起身来，“虽然……虽然她现在对我的感觉很陌生，可是无论如何，七年之后还能再见，我真幸福。”

　　他也宠溺地笑道：“那你就好好养病罢……七年后重逢这样珍贵，我们都盼你能好起来。”这明显是句谎言……她的病已不能再拖。昨天大夫来过，改了方子又添了几味药进去。然而临走依旧是告诫他们，这药纵是能吊命也撑不了几天。病了这么久，他不可能说无法接受，然而听到这样的话清晰地从大夫口中吐出，依然会狠狠伤神。那么今日的苏醒……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希望那是因为病情有所好转，内心却残忍地告诉他不过是回光返照。他可以这样宠溺地对荩莲笑，可以对她说一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然而分明有一把利剑在他心里生生地划开一道长长血痕。

　　“荩莲……”他想喊出她的名字，却只有对她微笑，只有装作他什么也不知道。

　　“诺寒，你不用再说了。我的病，还是我自己最清楚……我活不了几天了。诺寒，我真的很谢谢你，让我能够了了自己最后一桩心愿。”她看着他的眼睛，嘴角有平静笑容。忽然费力平躺下去。诺寒想帮忙，看到她顽皮的笑容，只有站在一旁。

　　于是这样乖乖躺下，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得意笑容弯了眼睛。“那……诺寒我要休息了，你快出去吧。”

　　他于是笑着出了房，轻轻掩上房门。——是没有差别的吧。这样的荩莲，和从前都是一样……定是病情好转了。他这样安慰自己道。

　　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宋徽宗宣布退位。由皇太子桓即位，是为钦宗。即位后改年为靖康元年，尊徽宗为教主道君皇帝，为太上皇，居龙德宫。金兵即日南下，离东京也不过几日路程。全城戒严，由兵部侍郎李纲带兵守城。

　　这消息在城中传得飞快，不多时便入了诺寒的耳。然而他去问小漾时，却只见她习惯性地嘴角上扬，嘲讽一笑。分明已见多了这样的笑容，却依旧在昏暗光线下有瞬间失了魂。“你不必担心。”她淡淡道，眼里满是嘲讽意味，“待在这里，便没有事情。”便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忽然在转角处回头。恰好他正看着她的背影，于是目光相撞，却是头一次的，她先低下头去。“明日正午，到望碧亭来。”分明是不容质疑的口气，到了尾音却弱下去。话一脱口便拂袖离了走廊。

　　望碧亭是潇花阁中靠湖的一处小亭，然而他并不明白小漾的用意。

　　他忽然想到了少时的小漾。此时的她，竟是像极幼时那个做错事的小漾，分明表情还是倔强，语气却先弱了下去。每每那时荩莲便会逗她，于是向来倔强的女孩楚漾会奇异地低下头去红了脸。那想来是奇观罢……所以即使是过去了近十年，他一样记得这样清楚。……就是这样的低头，低垂眼帘沉默，只有长长的睫毛细微颤动。嘴唇分明抿着，却又悄悄弯起弧度。

　　楚漾出现在他十三岁那年的生命。那之前他的生命刚发生过一场不小的变故。十二岁那年姨母因病去世，料理完她的后事后，姨夫带着表妹施年离开这个生活多年的小山村。他记得那时自己站在村口，看见施年怯怯地拉着父亲的手，虽是在向前走，却不断回头对他笑。分明要哭出来的女孩，却费力挤出来笑容，带着一丝小心翼翼。这样重复着回头，重复着那样酸楚的笑容，一直到再也看不见彼此。那时他分明是恨姨夫的，然而当他五年后无意中见到施年时，才知道他们离开后的第二年姨夫就因一场意外离世。当时年纪尚小的施年入了戏班子替大户人家唱戏，靠着自己过了这些年。他本该是接施年回来的，却在见了她如少时那般单纯的笑容后退却。他不愿将施年卷入江湖这无底洞里……分明她在戏班子里很快乐，即使她不过是个打杂的丫头。况且彼时他身边已有荩莲，这样僵着反而不好。他未曾忘记他们之间的婚约，尽管那不过是多年前某个酒醉的夜晚长辈之间的戏言。他知道施年没有忘记……所以他也不可以忘记。尽管他从来只当他是妹妹。

　　然而他亦未认真想过，他当荩莲是什么，又当小漾是什么。

　　小漾从没有认真和他们说过她的身世，即使是几年后成为了彼此最好的朋友。他只知道小漾十岁那年与家人走散，流落到这村子里。他初见的时候，她在村口徘徊，目光闪烁，迟迟不肯进来，嘴唇倔强地抿成一条线。那时村里的人心地善良，也不曾问她身世就让她在此住下。后来她方才说了自己父母与那唯一弟弟的名字，大家便替她找亲人。

　　荩莲是最最热心的一个。每每守在村口见了那寻访的大人回来便上前询问，而后第一时间回来告诉小漾答案。然而每次都是没有结果的。每每听了这结果，小漾只装作若无其事般应了一声便扭了身去。然而分明那之后她要沉默好久，目光黯淡得吓人。他亦曾想过告诉村长，不要再寻找小漾的家人，不要再一次次地给她打击。然而最终却想开，依小漾的性格，怕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事情弄清楚的。即使那样会伤心会难过，她会更痛恨一切事情被瞒着罢。

　　虽然性格较同龄人沉默许多，但是依然有许多孩子喜欢她。每每玩到最才见她露出笑脸，大家却仍然觉得开心。那时的小漾便有做美人的潜质吧，笑起来那般好看，甚至被荩莲戏言为“桃花笑”。

　　荩莲荩莲……他忽然无法抑制地难过起来。为什么七年后会变成这样……那样活泼的荩莲生了重病，笑容再无法灿烂；曾经许诺要做一辈子朋友的小漾如今对他们这样生疏……七年可以改变多少。当年那个平凡的农家少年成了江湖中的温润男子，那个倔强的女孩却已是冷面的女子。

　　其实一切本不该这样……一切本该是美好的。他、荩莲和小漾本可以一起长大。然而那一日村长却从村外带回了消息，说是听闻一名叫楚榭的少年的踪迹——那是三年以来的第一个消息。他记得那时的小漾听到这消息时并没有笑容，反而是怔了好久，接着便离开了他二人去找村长。她的神情一直是镇定的，甚至不见一丝笑容。因此，村里所有孩子包括他在内都以为小漾只当个消息，听了就完了。谁知第二日早起，便已不见了小漾的人——她、她竟这样瞒着所有人走了！她的床铺收拾得很干净，没有带走村里的任何东西。他起先以为她会留下信一样的东西，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

　　原来，在她心里，纵是如他和荩莲这样的朋友也无法取代她亲人的地位……一点也不可以。

　　起初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是恨，甚至不愿再提她的名字。然而日子长了，他便发觉脑中只有对她的回忆与想念，竟塞不下一丝一毫的恨。发觉这一切时，起先是苦笑，后来才明白，原来在一起不过三年的她，在他们的心中竟留下了这样深的痕迹……连岁月都不可磨灭掉。——所以荩莲才会这样想见她罢？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对小漾的想念尤为深刻，然而到最后才明白，原来这个凡事大大咧咧的女孩，亦是这般在乎她。

　　然而见了面又生疏起来，他甚至没有勇气问她当年不辞而别的理由……他和荩莲对她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对吧。否则见了面，也不会是这模样。

　　然而七年了，一切都变了。能见到她一面已是大幸，他又何苦奢求太多？回了荩莲的房。她此刻安静地沉睡着……她的梦里，是否会有小漾？她是否会问小漾，那个藏在每个人心底的问题？

　　他竟觉得自己此刻是这样苦涩。

作者有话说

　　某人废话格外多。 = =||
见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