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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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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什么时候能教我下这‘四劫循环’?”少年的花无间手执黑子,点着错综的棋盘问,才垂肩的黑发如墨如绸。
“再等等吧,等你棋艺精进至再一个高度。”星弈一脉的师父摸着胡子,答如是。
“如何才能精进成那般?”花无间有些闷闷。
“等你真正想学、身心俱入的时候。”师父答。
“那……”花无间弃了子,缓缓站起身,哼道,“师父以为,我现在是在玩吗?”
不敬的话既出口,连花无间本人也吓了一跳。
“你自己觉得呢?”师父瞧着他不甘的眼神,笑呵呵的反问。
“我……”花无间头一次涨红了脸,环顾四周,师门同窗有窃笑的、交头接耳的。
更有憨厚的万花师弟,穿着墨绿的衣裳站起,对他拱手:“师兄别说笑了,你只花了我们一半的时间来学,我们有目共睹。要是你认真了,这谷里怕除了孙爷爷,谁都教不得你真本事了。”此言一出,底下附和声四起。
这本是句恭维话、称赞他学的太快太好,可对花无间来说却无比刺耳,也让他头一次对自己数年求学之路是否走的对萌生怀疑。
他笔直地站在那里,俯视着周围的一圈笑脸,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久久不得平息。
花无间入万花谷时才几岁,且有十分轻微的心病——最多在极度剧烈的运动后会急跳一阵。这病让他爹娘如临大敌,一面约束他的行动,一面辗转将他塞入谷中医治。
青岩素来尚医,半年后再看花无间,他已蹦蹦跳跳、比在家中鲜活不少。而花谷又是大唐鼎鼎有名的风雅之地,二老一合计,便干脆将他留在了谷里。
没了长辈约束,花无间在此如鱼得水,全部的闲暇都能放在感兴趣的事物上,渐渐琴可弹得高难曲、笔可书得行云水,斐然的成绩让同辈的师兄姐弟望其项背。
这一留,便是十年之久。
十年,足够让人忘记很多事、学得很多艺,也足够让一个孩子明白,再也不会有人接他回家。
成长为挺拔少年的花无间风华正茂,有着如玉的面庞、精致的眉眼,谈吐优雅、身姿卓绝,举手投足自有贵气,笑起来春风和煦、玉露含浆,而他点穴截脉、提针走穴却毫不含糊,专注的神色让人为之惊叹。
蹁跹少年,正如东升旭日,走到哪里都有人注目。
花无间对这种注目不以为然,只因他的目光早落到更远的路上去。
他校同龄人钻研更深,恰恰因此缺了与人讨论和交互的环境,很少与人交往亲密、甚至比较的后果,便是对未来少了强烈的欲望,无论是学医制药还是书法丹青,到最后只得按部就班、缺那么点到达极致所必须的灵动。
偏偏无尽之学高难问,莫说他在棋艺循环上卡了壳,就连主修的医药也往往遇瓶颈而不得过,尤其是太素九针,学了这么久定神镇痛、疏通经络尚可,远没有到起死回生的地步。
问药王,孙爷爷便告诉他,什么时候真心想救,自然就会了。
花无间这等遇上瓶颈,自然是不服气的,他没有不真心,也不是不用心,但他知道,自己的确缺了那一点点心意,可这一点点如何得来,他却一筹莫展。
越是如此,他越是加倍努力,越是努力便走得更为迷茫,像是一拳打空、总是不着力,人也越发懒散起来。
旁人自是不懂他,对他的评价是:花无间才情过人,从不认真。
幸好花无间性子开朗,醉心学术又少与人争执,师父师叔交代办的事总能得心应手,同门所托也少有推诿,还长了张讨人喜欢的脸和多少懂得甜言的嘴。花谷上下对他赞许多于微辞,长辈多关照、师兄弟有关爱,他一路行来没遇上什么坎坷,风评还是那个才华横溢的少年才俊。
习惯了顺风顺水和赞誉加身,不是什么好事。师父替他忧心,可惜这份忧心湮没在他对爱徒的期待中,大抵未起什么作用。
花无间名声愈响,果真越发形单影只,小时候领他的师姐出谷后,便只有小师弟能同他说上贴心话,其余大部分时间,他都泡在漫无目的的求索之路上,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忘了当初是怎么开始学医的。
“花开绚烂,不知为何而生,也不知为何而逝。”
这是他初入谷不久,药王对他说的话,也是他自己都答不上的题。
是日,万花谷正值盛夏,月明星稀,花无间十七岁生辰。
送走了道贺的师兄弟,年轻的万花已有些微醺,撩起墨色的衣袖,从一堆礼物中翻出藏匿的情书和手工制品,看也不看就一股脑儿扔到院中的石桌上。
等花无间磨磨蹭蹭将居室收拾了干净,还打算趁夜练练字,小师弟稚嫩的声音便自院中传来:
“师兄,这些真的都不要吗?师姐们又要伤心了。”小小的万花弟子穿着有些偏大的弟子装束,半踮着脚拿去石桌上的东西,肉嘟嘟的手指熟练地拨拉着,“有些绣的还很好看的耶,真的不要哦?”
“人小鬼大。”花无间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探头,“怎么这时候来?不是说好明日再帮我退回去么?”
“哦,对。”小师弟抱起礼物,认真的回答,“有个道长,要问你拿药。”
“不是有师兄师伯师叔师父……啊,我怎么给忘了。”花无间说了一半,猛的伸手点了点额角。
时值藏剑山庄一年一度的名剑大会,花谷的师父们大都启程赴约了,算日子明后日才能赶回。
“那让道长明天来罢,今天……”
“我知道今天是师兄生日,可是师兄,”小师弟抱着那一堆礼物显然有点沉,一手努力笼着手指不让捆在边角的荷包掉下来,一手指了指院门,“他非说急着要。”
按心情花无间本该冷下逐客令,可他鬼使神差的抬头、看向院门那道身影。
院中的花树下,有一位清秀的道长负剑而立,眉似剑锋,目若点漆,白净的脸上略有疲态,蓝白的道袍下摆因赶路有些沾灰,但高束在冠中的头发却重新收拾的一丝不苟,正站的笔直、冲他微笑示意。
伊人如斯,霁月风光,虽不是纯阳长老那般仙风道骨,但眼前年龄相仿的道长却自有一种出尘又入世的味道,安静又傲然得如华山的雪松。
“在下万花谷药王门下花无间。”师兄师叔不在,花无间二话不说便摆出了万花待客之姿,摸了摸小师弟的头,整了整因推杯碰盏弄皱的衣衫,“道长何事如此着急?”
小师弟意会,抱着礼物匆匆跑了。
花无间,万花大夫们的口中才华洋溢的年轻弟子、万花谷难得的人才,就算被传的神乎其神,映入秦月之眼里的却是个年纪相仿、翠眉玉容、气度华贵的大夫。
可惜这大夫有点不拘小节,两颊飘红似饮了酒,见了他也仅仅整了整前襟,那代表高阶的墨色长袖还毫不客气的挽在手肘,如瀑的长发也随意的披散、在月光下泛着出温和的色泽。
“在下纯阳清虚门下弟子秦月之,不知先生生辰,多有打扰。”道长只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抱拳自荐,目光有些闪烁,“门下有四位师弟午膳后突发热症,高烧不退,且伴有上吐下泻,寻常药物不见起色,师父师叔们又都去到名剑大会……”
秦月之早听过他的名号,却没想过第一次见他是这般情形,对方客套一笑光华逼人,如此惊鸿一瞥,让他顿时晃了神、不敢再看第二眼。
“青岩万花谷同华山纯阳宫只隔着一个长安,路途虽不算遥远,但道长风尘仆仆、连夜赶来想必是那师弟烧的厉害。”听了原委,花无间倒也干脆的点明,边挽着头发,边朝外走,抬了抬下巴勾了勾嘴角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招呼他跟上,“和我去一趟。”
秦月之尚愣着,直到他与他擦肩才反应过来跟上,看着他提灯照路,不解道:“先生是要随我去纯阳宫赴诊?”
“我尚未得令出谷,不去。”花无间干脆的拒绝,脚步轻快的走在青岩小道上,不多时便入了最近的药房。
秦月之看着他点灯,一屋子的药香便扑面而来。
“想来同时发热症恐有蹊跷,不是集体吃坏肚子,就是有传染,暂噂医嘱一日三剂服用,静卧通风,被褥务必洁净,人员务必隔离,师伯师父明日便回。若你师弟日傍晚还未退热,则差人快马加鞭来报,若有起色,则服完即可。”花无间语气平稳,像是背书那般给了“医嘱”,说话的当儿,已提秤量药、配好了四人份三天量,交到了秦月之手中。
秦月之呆立,看了那修长的手指下悬着的药包许久,紧绷了一路的神色终于缓和,这才接过来连声道谢:“秦某深夜叨扰,这就送先生休息。”
花无间本就半醉,此刻有些形神松散,听罢他的话竟困乏的打了个哈欠,锁了药房门,不急不慢朝着青岩石阶的另一侧走:“明日是万花谷试炼弟子的风雅集,我需再确认一遍会场。休息什么不必了,‘先生’也不必了。”
“可是……”秦月之心中的歉意已涌到了嘴边,但夜风徐徐中花无间那因微醺而流露出的烦躁,此刻清晰的映在那不以为意的脸上,让他得以窥得那旁人根本无从得见的些许不安。
“你定能拔得头筹。”秦月之脱口而出,立刻后悔自己造次,忙又道,“秦某拜别。”
清越的嗓音在夜间回响,花无间愣住,转身间,秦月之已朝他拱手、辞别而去。
桥边,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探了出来,却是方才的小师弟:“师兄,尚未出师不许开药方的。”
花无间扭头看他,神色淡淡:“开都开了,多说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