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寒（修改版）》f******n

4、讽膳

　　众人落座已经许久，酒馔也已经上齐，唯有卫庄和盖聂二人以及昨夜才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盖兰，迟迟未到。倒是夏萧歌，大大方方开始用饭，虽然姿势优雅，但是显得与整场气氛格格不入，让墨家首领们腹诽这个秦国女人太不懂席间规矩。
　　高渐离倒不曾有什么轻视，只是眼睛没从她身上挪开，一直关注着，几乎从大伙儿一进来就开始了。那时候，他刚走到门口，远远就看到了夏萧歌。只见她坐在离上座最近的地方，慢慢喝着清水，眼见众人进来，没有任何反应。雪女刚要抱怨，却让他止住了，到底是鬼谷，不是墨家机关城，做客人的，岂有置喙的道理，也就慢慢拣了不起眼的位置坐了。
　　刚坐下，便有侍女进来为他们上菜，看得出是精心准备的，种类丰富，香气浓郁，让人极有食欲。荆天明忍不住想动筷子，他一个眼神过去，这孩子也不敢动了，仅是尴尬笑笑，大抵是想到了席上的规矩，只好等主人也来。
　　这时候，他又看向夏萧歌，这个秦国女人已经动了第一筷子，显然是饥肠辘辘，等不及了。坐在他旁边的班大师和徐夫子慢慢皱起眉头，不知道是嫌弃她的礼仪，还是愤然于她刚才的不理不睬。但是，女人依旧我行我素，全然不把身边的人放在眼里，仿若厅中只她一人，大块朵颐。
　　墨家众人就这样等着，眼见漏刻过了不少，三人还是连影子都见不到，荆天明终于等得不耐烦，动起筷子，吃了几口。高渐离见了，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是那几人不守时在先，可还是正襟危坐不肯自降身份、坏了规矩，连同雪女、班大师、徐夫子一样。
　　对面的女人显然蔑视他们这种做法，嘲讽一笑，已然放下筷子。高渐离视线一压，怪不得，原来她已经吃完了。
　　只听这时门外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娘——”正是昨日的盖兰。她人未至，声先到。夏萧歌一听，脸上显然多了几分笑意，等对方终于进门，才漾出了十二分的芳华，令人动容。
　　“你来了？”夏萧歌笑意融融，她问的虽是盖兰，可眼睛却在往女孩身后瞟，一看就是在寻找那两人。
　　“嗯。”盖兰应了一声。今日，她并没有带银质的面具，头发也已束好，最重要的是眼里流露的温和，更多地继承了盖聂的风格，整个人看上去也都焕然一新，与昨晚给人的印象全然不同。听见夏萧歌的问话，她掩嘴笑笑，快步走过去，伏在对方耳边，耳语了几句。夏萧歌闻言，亦是一笑，多了些狡黠和幸灾乐祸。高渐离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心头一震，却见盖兰吩咐侍女收拾了夏萧歌面前的碗筷，这才准备招呼众人，还未开口，夏萧歌又道：“兰儿，你还是不要叫我娘了，否则，还不知道某个小心眼儿的混蛋要记恨我多少年。”
　　众人一听这话，不知她为何转了话题，皆是如坠云里雾里，辨不清方向，搞不清事情的曲折，倒是盖兰一脸了悟的神情，嘴角偷笑。
　　高渐离也不明白，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因为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夏姑娘知道就好，也省得我多费唇舌。”却是卫庄到了。他的视线扫过众人，高渐离立即变了脸色，这也难怪，能在流沙主人眼神下安然无恙者，至今也没有几人。
　　夏萧歌显然难得地就是这几人之一，看卫庄坐到上座，这才说道：“我行医数十年，还没有见过阁下这样不讲究知恩图报的，好歹我昨日也救了你师兄，你——”话说半句，看见卫庄眼神微动，随即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整理衣衫，晏晏笑道：“既然卫先生不欢迎我，我这就走，省得碍了别人的眼。”
　　说罢，竟然真的抬腿往门外去了。
　　盖兰刚要说什么，便让卫庄一句话堵住了，卫庄道：“这件事不用你操心。”
　　盖兰于是不敢再说什么，连墨家众人都不免同情，看来，她在鬼谷的日子并不舒服。

　　夏萧歌走后，席间又恢复了寂静，没有人说话，只有端着酒馔的侍女行走间深衣曳地的沙沙声。
　　和墨家众人面前的菜色相比，卫庄面前的东西实在过于素净，而杯盘之外，乃是盛着清水的爵，看上去，倒有些亵渎它本意的韵味回荡着。
　　他打量了一眼墨家众人，言语中带了些惯常的不屑：“诸位是嫌弃鬼谷的饭菜，还是担心我在这其中下毒？”若说这句，是带着讥讽，那么下一句，便是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丧家之犬，难道还怕死么？”
　　他这话一说完，墨家众人皆变了脸色，高渐离刚要分辨，却是盖兰开口转圜，盖兰道：“墨家的诸位前辈们是在等你和爹过来……”她声音极低，高渐离坐得稍远，几乎只能听个大概，看来这孩子虽是由卫庄教养，但还是随了她父亲的脾气秉性，让人觉得宽慰。
　　这时候，荆天明嘟起了嘴，显然是对卫庄的态度极不满意，可眼下的处境，也不由他抱怨，毕竟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等盖兰解释完了，卫庄伸手端爵，慢慢喝了两口，仍旧不免讥笑：“我记得对于礼仪的推崇，是儒家的得意之作，儒墨两家一向因此而势同水火，怎么，到了如今，墨家弟子也把儒家的那些繁文缛节当做金科玉律了？若真是如此，秦王何苦派出大量兵马围剿，只要把墨家弟子请入皇宫，如今日这般，就足以让墨家覆灭了。”话一说完，也不管座下之人面色如何阴沉，慢慢吃起面前的菜来，他的姿势极为优雅，贵族之气一览无余，这是很多人拼死都学不来的，高渐离一见，便觉自惭形秽，气势也沉了半截，只说道：“不管如何，还是多谢你救了墨家。”并没有对之前的那些调侃做出任何回击。盖兰冲他点头致意，也算是替卫庄赔礼，这样一来，在墨家众人心中，地位显然又高了不止一节。
　　或许是揶揄够了，卫庄也敛了轻蔑之色，淡淡道：“你不必谢我，若不是盖聂千求万哀，我绝不会让你们踏进鬼谷半步。何况，我也有其他考虑，至于究竟是什么，你们尽可以往最龌龊的方向去想，而这，大概不会和事实有太大的偏差。”
　　话虽如此，高渐离还是敏锐地从他口中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他看了一眼盖兰，又看了一眼卫庄，心里渐渐涌起一股自己都不愿相信的怀疑，不过，这里是鬼谷，包罗万象，除了心术兵法、奇门遁甲之术，难道就没有其他异于世间规则正理人伦的旁门左道么？
　　他不信。
　　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卫庄再清楚不过，大司命将他与盖聂的关系公之于众，以高渐离的缜密来看，探得真相是迟早的事，何况，他也不是真的想瞒。他虽非正人君子，但也不屑于藏头露尾。再过不到半年，孩子就要出世，如今他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个即将晤面的孩子么？
　　“卫先生。”有侍女走进，侍立一旁，低声道：“有一名姑娘要见见先生，她说她姓端木，单名一个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