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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安国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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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惊天站在皇宫最高的城楼上,看着嫁仪队伍离去的方向。看得太久,以致于那个方向的道路上其实已经看不到任何人了,他还是望着。
泪裳走了。
她走了。
不,不能说是泪裳走了,而是他让泪裳离开了。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他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只不过是一个女人。
他不断地对自己说这句话,才能使自己在洪荒夜回国到泪裳离开的这整整二十天里,不踏进绣心宫,不去看那张他思慕的面容,不去听那一腔他沉迷的噪音——
都是靠着这句话。
说得久了,他就慢慢地相信了。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是可以随时舍弃的。
这个女人,调查不出她与洪荒夜有什么关系,但显然他们之间很微妙。早在初见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发现了。
洪荒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仿佛完全没察觉到安惊天的身份一样。在殿上时他的热切的眼光,不像是久经风月的老手品评猎物,倒像是真的爱恋。
泪裳也很反常,她对他从一开始的厌恶到吃惊,再到两人相处时肉麻兮兮的情话……
这是为什么呢?他不知道,因为那是无处寻迹的一团迷乱。
然而很明显,洪荒夜很在乎她。他甚至为了尽快迎娶泪裳,人还在安国国内,就飞鸽传书回去,硬是让迎亲队伍日夜兼程,把一个多月的路程缩减至二十几天。
如果洪荒夜没有那种狼籍的风月名声,他会相信,洪荒夜很爱她。
那天他对泪裳说的话其实没有说完。洪荒夜在殿上的表现不仅震撼了两国臣民,更是感动了安国的百姓。现在安国最热的话题就是两国的联姻,街头巷尾都在颂扬日国太子的深情,人们甚至觉得安国的公主使一个风流太子洗心革面,是安国的荣耀。
人们并不知道安国的公主到底是谁,是尚书府的千金小姐,还是靖王爷的随身侍女,人们只关心安国的公主是否有足够的魅力。可是当时在大殿上的所有大臣,都看见了泪裳的脸。
如果仅仅是这个原因,并不足以使他放弃泪裳。
毕竟,他自己明白,他对泪裳的感情。他原本打算,再过些日子,就把泪裳的卖身契还给她,然后立她为王妃……
第一次爱上的女人,竟然要拱手相让。
其实是不甘心的。
他想起日国暗卫传回的报告。
“日国经过上一段时间的整修,在军事方面,增加了一种叫火炮的武器。这种叫火炮的武器体积庞大,体型笨重,可以攻击较远距离的物体,威力十分惊人。我国任何武器都无法与之相比。”
日国与安国原本的实力就已相近,即使现在日国没有略胜一筹,他也没有把握在战争爆发之际能够胜过敌国。
日、月、安三国,每个国家都有其各自的秘密。月国已经灭亡了,而安国自己的秘密已经用上了,实力却仍只是与日国处于伯仲之间。一旦战争爆发,日国的军事加上它那不可知的秘密,安国绝非其对手。
在这段时间里,他偶尔会冒出为红颜冲冠一怒的冲动,但也只是冲动而已,他知道他自己不能够。
早在皇兄选择了他的时刻,他就承袭了皇兄的霸业与雄心。
安国,之所以所有的百姓都是姓安,并不是因为强制的姓氏规定,而是因为他们所有的人都缘自于同一个种族。
在一百多年前,古老的安族是一个强大的种族。它占据了山林间的土地,没有服从那些帝王的管辖。
山林间的土地易守难攻,在那些帝王们派出的官兵无数次地铩羽而归后,他们终于放弃,以王者的仁德姿态颂布了和平诏书,封安族的族长为林间侯,以这些山林间的土地为封地,自收自足,自由管理封地。
当时那个宣诏的太监走到安族的范围边,尖着噪音自行宣读诏书后就自行回去覆命了,根本不管有没有人接诏。安族的族长没有理会这个可笑的诏书,但还是为此极为高兴,因为从那以后,安族的生活平静了许多年。
没有官兵来偷袭的生活是安祥的,他们在完全由自己族里掌控的一方天地里,过着淳朴自在的生活,山林中有足够的资源,能够使他们过得无忧无虑。族里的年长者由于对生活的领悟,已经明白这样的生活是最为平安幸福的;而族里的年轻人则因为从小这样生长,以为所有地方都是如此,也就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念头。
然而安族的人终究是生活得太隐世了,没有注意到世界的改变。
外面的王朝已经被颠覆,混战渐渐开始,出现了许多小范围的割据者。这些割据一方的人甚至不配被称为王者。他们对他们所得到的每一寸土地锱铢必较,处事更为狡猾,手段更为奸诈。
没有所谓的仁义道德,在争夺的战争中,谁是真小人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安族的土地在这些割据者的眼里是一块又大又鲜美的肥肉。他们虎视眈眈,却苦于山林的地形不敢贸然进入。
不久,就有一个割据者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命人在纸鳶上画上精美的图案,题上哀婉伤感的女子诗词,将纸鳶扬起放入林中上空。然后派遣柔弱美貌的女子在安族附近的地方大声悲哭。这些女子果然引出了一些安族的年轻男子。
在安慰与被安慰,引诱与被引诱之间,这些年轻男子被娇弱忧愁的美人,以及从未见过的花花世界迷惑了。他们跟他们的恋人——就是当初被安慰的那些女子——的“兄弟们”私下来往,很快就学会了男人之间的义气。
出于义气,他们偷偷地把那些人带进安族,很慷慨地想让他们也见识一下安族的美女,也许也能为他们带来同样的甜蜜恋情。然而就在那一夜,山林里起了大火。
在大火之中,冲进了割据者的军队。
安族的人刚从睡梦中惊醒,就已经面临刀锋的威胁。飞溅的鲜血和张狂的烈火,漫天的红色。轻信的年轻男子们被他们的兄弟不讲丝毫义气地杀死,死的时候他们睁大着他们天真的双眼,眼里满是不可置信。而他们的亲人和族人仍在死亡……
杀戮停止后,在远离山林的一个神庙里,跪着所有活下来的安族族人。
安族的族长,安蒙,血红着双眼,悲痛着审视剩下的十三个人,而没有对自己身上正往下淌血的大大小小的伤口看上一眼。
十三个,十三个!
安族的一千二百四十六个族人,只剩下了十三个!只因为轻信和背叛,就使得安族的一千二百三十三个人为之送命!
他愤恨地对着安族供奉的提鲁神的神像高喊:“提鲁神!如果你真的有灵,就让我们安族永远团结一心,永不背叛!”
神像无动于衷。
跪着的族人中,有人紧接着族长的声音高喊:“提鲁神!请你护佑我们安族永远团结一心,永不背叛!”
这个族人的双手紧紧抱着他的母亲的头颅,这是他从强徒的刀下夺来的。他哀绝的眼里流下的泪已经带出了血丝。
所有跪着的族人一个接一个地对着神像高喊:“提鲁神!请你护佑我们安族永远团结一心,永不背叛!”
十三个声音过后,神像依然只是神像。
所有人在神像面前感到绝望而悲怆。
仇可以报,只要安族的人没有死绝就会有复兴安族的一天,可是人心难测。
现在庙中的十三个人当然不会背叛,可是以后的安族人呢?!轻信和背叛,都是一样的罪责!安族再不能经受下一次的背叛了!代价太可怕了!
安蒙闭上双眼,刚才的那场屠杀仍然在他脑中继续,他最疼爱的独子为了救他,肚子上被大刀砍过,肝肠都从切口的那个大洞里流了出来。他的妻子,受了伤无力逃走,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那些强徒追上,补了致命的一刀!
他是族长,可是他不能为他的亲人负责,现在也不能为他的族人负责!
他活着,还能做什么!
他怒睁双眼,猛地站起,冲到神像前推倒它,然后高举起他的弯刀往自已脖子上抹去!
在千钧一发之际,跪着的族人之一使劲握住他的刀柄,把弯刀把后拉了一分,可刀锋依然深深地划过安蒙的颈项。伤口先是有瞬间的泛白,很快地就有大量的鲜血争相涌出。安蒙的血流上刀口,血珠掉到了神像的像体上。
神像显灵了!
所有的人,包括安蒙,他们争夺弯刀的动作都在看到异像出现的时刻静止下来,愣愣地望着落到神像上的血消失不见,神像开始有了润泽的水光。居然眼前的神像慢慢地像是一个人的□□那样,原本灰色的像体变成皮肤一样的淡淡黄色,有了肉质的模样。祂甚至从地上坐了起来,然后再站起来,以原本那个有些矮小的神像的样子面对着安族的人们。
安族的人们重新跪了下来,带着感激和期盼,虔诚地迎接这个诡异出现的神灵。
他们不敢开口说话,唯恐亵渎了提鲁神。安蒙更是惶恐,他一时激愤之下,对神灵做了大不敬的行为,神灵会不会发怒,会不会因此而降罪安族的人?后一个想法让他惊惧不已。
神灵没有发怒。
祂对着安蒙说:“以血饲灵的人类!你唤醒我是为了什么?”
安蒙的头叩到地上:“伟大的提鲁神,我们是虔诚供奉您的安族族人!请您护佑我们安族永远团结一心,永不背叛!”
这位神灵的声音有些嘶哑尖锐,不像是慈悲者惯有的那种沉厚平和的嗓音:“那就是要忠诚了。这是很容易的。”
在场的人们听到这句话,都露出了希望的憧憬神色。
“我可以为你塑造忠诚之血,可是,你可以给我什么?”神灵问安蒙。
安蒙被问住了。
他想起了关于这位提鲁神的由来。传说这位提鲁神的神像是安族的祖先在一个被雷劈开的山洞中发现的。在最开始时,并没有人供奉祂,可是渐渐有人在偷偷地说,祂能使人心想事成。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个神像为人们实现了什么心愿,可是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供奉祂。于是它成了安族的供奉的神灵。
原来,是需要交换的代价的神灵。
“无论是什么,只要是我有的,你都可以拿走。”只是一个恍神,安蒙就已经坚定地抬起头说。
“嘻嘻嘻嘻,我喜欢你这样的交换者。”提鲁神发出怪笑声,让人们不由地一阵心惊,“我会把你的血液变成忠诚之血。任何喝下你的血液的人,都将无条件地服从你的心意,他们原先的所有想法,都会排在忠诚之下。”
“在你即将死去时,你可以选择一个你的继承者。记住,你只能选择一个,否则忠诚之血是会矛盾的。而你的继承者必须遵守你今天的誓言,任由我拿走他拥有的任何东西。”
继承者?安蒙仿佛才听懂这个概念。他急切地追问一句:“这怎么行呢?如果你什么都取走了,那我们还怎么承继下去?”
“嘻嘻,你不必担心,这是公平的交换。每一个继承者,我只会拿走他的一样东西。”提鲁神的声音慢慢消失:“好了,我们的盟约已经完成了,好自为之吧,人类!”
说完,神像就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从那以后,每一任安族族长都成为忠诚之血的继承者。后来安族进入了争战之中,变成了安国,族长大多也就身兼皇位。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他,安惊天,就是安族第四十一代族长,也是第十七代忠诚之血的继承者,虽然他并不是皇帝。
这是每一任族长才知道的秘密。在十六岁以前,他只是一个聪明灵秀,有才干有能力的皇族,却没有什么弄权的欲望或是尔虞我诈的心机。他们兄弟的感情很好,他以为他能够就这样在兄长的治世之下帮助兄长,安稳地过一生。
可是皇兄忽然就病重了,当时太子才六岁。皇兄选择了他,把秘密告诉他,把他的江山和人民托付给他。
他别无选择。
没有哪个继承者会预先知道他将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然而经过这么多代传承下来,继承者们渐渐地察觉到,那个代价会与继承者最在乎的事物紧密相联。
比如安蒙。他最疼爱的独生子为他而死,他一直对此伤痛不止。后来在复仇的过程中他再娶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在他四十九岁的时候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安蒙老年得子,欣喜欲狂,他觉得这个婴孩是他前半生所有痛苦的救赎。看到婴孩响亮地啼哭着出世的那一刻,他激动地跪下来感谢上苍,叩谢上苍对他的仁慈与关爱。
然而当他伸手去抱他的儿子时,他发现,他的儿子已经死了。
安蒙为此几乎颠狂。
再比如先皇,安惊天的皇兄。先皇从小就充满雄心霸志,立志要成为最伟大的皇帝。
他一生中娶的妃嫔寥寥无几,世人都以为这是因为先皇对先皇后一往情深,却不知道这不过是因为先皇的心力和精神全在政事上,没有余暇,也没有兴趣去广施雨露。
当先皇知道了忠诚之血的秘密后,喜之不尽,他认为这对他的霸业有利无害,而且会是大大的益处。他成功地利用忠诚之血使月国的内部开始瓦解,却在即将去收获月国时忽然病重,导致日国不费气力就轻易瓜分了月国的一半。
现在想来,先皇付出的代价应该是生命了。
而失去了生命,还怎么实现他的野心勃勃呢?
皇兄死后,就发生了那一场安国内乱。
那些外戚的谋划十分隐蔽,又正逢他心情迷茫,差点他就无法控制事态了。于是在那场内乱中,他就动用了忠诚之血。
忠诚之血必须在对方毫无戒心的情况之下让对方喝下,才能达到从此无条件服从的效果。一个处于清醒状态的人,无论他如何放松,都是多少会有潜在的戒心的。因此,最好是在对方熟睡或是昏迷的情况下,让对方喝下忠诚之血。
当时他派人将朝中掌握权势的所有大臣引入不思归,在他们酒醉熟睡之际撬开他们的口,让他们喝下他的血。
隔天晚上他们清醒过后,与外戚里应外合,安惊天只是在心中动念,他们就顺应了他的心意,命令自己的势力包围了那些谋逆分子。
安惊天至今仍记得那些外戚看见自己既定的同盟军忽然倒戈相向时,他们脸上那震惊愤怒的表情。
他那时看着他们,脑中却想到了一个完全无关眼前事态的问题。
他当时想的是:我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