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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永宁六年正月十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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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边穿梭宝马香车、仕女人群之间,一边思考着,企图扒开经年的尘土,寻找隐藏在那些尘土之下的过往。
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元晟不知何时又悄悄地拉住了他的手,让拥挤如潮水的人流冲不散他们二人。
一切仿佛是命定的,仿佛元晟合该跨越千里从上京奔逃到临安,合该太子被贬谪,合该九王即位,又这么巧这么巧,鼎盛之年的九王就死在一场落水的惊喜里。
赵端想,他和赵靖真的是父辈之间不死不休的延续,太子和四王争得头破血流,便宜了九王,而他和赵靖的争执,或者说蔡瑜和陈省的争执,直接覆灭了宋国。
“怀瑾,你笑什么?”元晟忽然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挺好笑的。”赵端微哂。
他与此间繁华仿佛格格不入一般,香粉盈袖,士子游船,那些曾经在中原才有的风光,在这里一一实现,可到底已经不是他的故国了。
一直到宫前。
哪怕皇帝不在,宫殿里还是早早燃起了灯,那雕花走马的宫灯映照着影影绰绰的光,将一个硕大的人影投影在墙壁之上。
在偏殿苦等许久,被侍人不断应付着的元旻,甩袖离开,恰好遇见了料峭春寒里携着一身烟火的二人。他二人穿着不同色的衣袍,在朦胧宫灯下意外相和。
“陛下。”元旻看到他二人尚且穿着一身汉家寻常士子穿着的衣袍,嘴边的笑意有些冷。
元晟似乎没看见他脸上凝住的笑,问道:“上元不陪着新妇,来我这儿吃元子么?”
元旻道:“臣不敢。”
他就站在这冷风里,风吹着他缀着黑色毛皮的领子,挨挨蹭蹭到他脸上,衬得人如玉雕一般:“王昀死了。”
“哦,是么。”元晟淡淡地哂笑,“死了就死了吧,这种人,没什么好留的。”
元旻道:“王昀自然死不足惜,休说一个王昀,死了千百个也无什么好讲的。”他方从殿门出来,踏在最高一级台阶上,此时一步一步走下来,直视赵端道:“只我听说,临安王见过他。”
这是兴师问罪了。
元晟有意无意地挡在赵端前面,道:“外面风大,进去讲罢。”他语气十分缓和,却不容拒绝,这才使元旻侧过身,垂首让皇帝进了殿。
赵端开口道:“我的确见了王昀,就是今天。”
元旻道:“所以他畏罪自杀,也是你让的?”
“不是。”赵端否认,“密王慎言。”
元旻似乎毫不意外他的否认:“听他死前,问人南面在何处。狱卒指给他看,他朝南面磕了三个头。”他啧啧赞叹:“狐死首丘,人心思旧。这是不是临安王讲的?”
赵端道:“南方虽有汴京,亦有金陵。”
元旻嗤笑:“临安王的意思,是王昀心念金陵?”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拿着你的衣带诏,发现的时候险些要把它吃进去,好一个朝秦暮楚两面三刀的老臣啊。”
他与其是在说王昀,却好似在讽刺赵端这个君主一般。
他反问道:“诏狱之中,重重高墙,戒备森严,壁垒重重,王昀身有镣锁,不见天日,敢问密王,他如何赴死?”
“饮鸠自尽。”元旻道。
“既是饮鸠,密王应该探查保卫是否出错,使贼人有机可趁,与我何干?”赵端又问,“诏狱之类,乃内臣所辖,非是密王职责,敢问为何不见奏本?论手眼通天,世事通明,我不如密王。”
元旻横眉:“赵端!”他站起身来。
元晟将茶盏一扣:“坐下!”
赵端看着他不情不愿地坐下,咬牙仿佛很生气的样子,只道:“密王莽撞了。”
元旻不再理他,转而面向元晟:“陛下?”
元晟沉吟许久,话语偏颇到赵端身上去:“他去诏狱,是我同意的。莫非你以为,王昀畏罪自杀,也有我一份么?”他话语偏颇太过,明摆着是偏向赵端许多,将赵端护佑在羽翼之下,气得元旻变了脸色,手都不稳起来,礼也不行,直接离开。
元旻案上的茶还在腾腾地冒着白气。
元旻拂袖而去,他有在宫里骑马的特权,此刻骑在神骏大马之上,疾驰在夜里。寒风嗖嗖地刮过,一下一下割在他的脸上,遥遥有人叫住他:“殿下止步。”
元旻闻言转头,听着声音犹疑片刻,最后道:“叔叔。”他高在马上,那人仿佛被他马蹄扬起的尘埃扑了一脸,他笑道:“不敢当。”
来人是佛拉娜的叔叔耶多。
耶多道:“殿下深夜纵马,怕会冲撞行人啊。”
元旻仿佛刚才一场置气都没有了一样,冷静道:“旁的不怕,本王只怕撞了什么鬼祟晦气。”
耶多道:“臣听闻,紫气东来,不知晦气,从何而来?”
元旻一字一句道:“从。南。来。”
耶多道:“这又是臣与殿下,不谋而合之处。”他的声音被夜风吹散,好巧不巧地灌进元旻耳中:“南来的晦气,不仅晦气,还教人寒心呐。”
那是一段很漆黑的小道,在处处有提灯宫人的禁中极为罕见,元旻道:“那还请叔叔,过府一叙。”
赵端欲要离开,被元晟拉住了手。
他笑吟吟地看着赵端:“怀瑾好久不给我讲故事了,讲一个罢?”
不同以往,赵端颔首,做到椅子上:“讲一个玄武门之变吧。”
这是一段弟杀兄的典故,元晟道:“不好,不应景,换一个吧。”
“那讲什么?”
“孔融让梨,如何?”
赵端摇头:“玄武门不应景,孔融让梨,也不应景。”
元晟道:“以你而言,讲什么好?”
“郑伯克段于鄢。”赵端道。
“好,好一个多行不义必自毙。”
“郑伯容忍弟弟,是仁慈忍让,还是有意养成其恶?”
“段若没有二心,便是仁慈忍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