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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永宁六年正月十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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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教长少年(十六)
赵端自诏狱出来之时,原本的黄昏已经换作了黑夜,只是黑色不深,如一团墨晕染在白昼的水中,四散而开,有时浓而有时淡。但即使是这样的黑夜,也让他的目光刺痛。诏狱实在太深太暗了,唯一可以照进一点微光的窗子,也非常非常地小,像一抹遥不可及的光与自由,让人连追寻的力气都没有。
元晟原本就在外面等他,他穿着一身与赵端差不多的襴衫,听到他出来的响动,便向他招手:“怀瑾,来。”他没有只言片语提起方才诏狱的事情,或者提起王昀,而是很自然而然地牵起赵端的手,离开了这座阴沉而黑暗的牢狱。
元晟牵着他,二人的手隐藏在宽袍大袖之下,襴衫的袖子并不收窄,元晟悄悄笑道:“我知道了。”
赵端抬头:“什么?”
华灯初上,漫天没有斑斓的星光,可是家家已经点起了灯火,前朝的欧阳公盛赞“花市灯如昼”的风光,如今也在上京可以窥得一二。元晟眼里映着阑珊的灯光,微微垂眸:“魏晋风流,宽袍广袖…你看,我牵着你也没人发现。”
他们的衣袖交叠在一起,隐藏在广袖之下,赵端隐隐约约觉得这一句话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一样。他思考之际,元晟忽然拐了一个弯,偏离了摩肩接踵的人群,转向一条黑暗幽长的小巷。
临安有很多小巷,幽幽窄窄,青墙黛瓦,他不由得回忆起远离了六年的家乡来。
那高高大大的围墙,遮住了四周的天光,黑暗的像深夜。远处有什么反着粼粼的波光,应当是雪堆融化之后的水洼。
“怀瑾,”元晟忽然叫他,在幽深的小巷里,赵端正在想临安的小巷,想起昨夜小楼听风雨,明朝深巷卖杏花的江南景致,不由得一愣,“嗯”了一声抬头看他。
却又撞进去他的眸子里。
那漆黑的深夜里,前方一点光亮都没有,不像之前一样倒映着万家灯火,满天星光,而是一潭寒渊,深不见底。依稀是当年汴梁城前,骑马入宫的郞主,玄袍乌发,整个人都融进了黑夜里。
“我……”他把语速放得很慢很慢,“我们族里,若是喜欢谁,就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他,他若是收下了,便是两情相悦了。”
赵端才知道这莫名的熟悉感来自于哪里,分明是多年以前临安的深巷里,卖花女和小郎君都不在,深幽的甬道里除了他们别无他人,元晟将他拉到这里,珍而重之珍而重之地嗫嚅地开口。
当时的赵端弯着眉眼笑,他眼底那一泓潋滟,就像临安西湖一样的潋滟,他说:“是吗,那你要给谁?”
他那双笑吟吟的眸子真好看,好看得让人陷进去了。元晟想。哪怕是故作不知也是这么可爱。元晟说:“我……”
“你?”赵端微微仰起头。
元晟闭了闭眼,对他说:“赵端,怀瑾,我喜欢你,真的。”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镯子来,硬塞塞到赵端怀里。
赵端扑哧一下就笑了出来:“你为什么送给我这个?”
元晟急了:“你不要么?”
赵端看着那镯子上还雕着并蒂双莲,开得夭夭灼灼。他想起前几日给元晟讲起一首男女情思的诗“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元晟问条脱是什么,赵端告诉他,条脱就是镯子。你若是以后有喜欢的人了,可以给他条脱,就是定情了。
赵端想,给什么不好,偏偏要给他镯子,分明是女子该带的东西。
“我,我那天去街上看…”元晟说,“他们说,要是有喜欢的人了,就要给她。”
赵端从怀里摸出来那个镯子,放在眼前端详,元晟以为他要退回来:“你不要退回来!”
赵端笑道:“呆子,他们以为你要送给女孩子的。”他端详着面前的镯子,朦胧的月光之下并看不清楚什么:“这是女孩子喜欢的。”
“他们是说,要送给喜欢的人的。他们骗我?”
“应当喜欢的,不就是女孩子吗?”赵端好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元晟,应当喜欢的不应该是就是女孩子吗?但是他还是说:“不,这是要送给喜欢的人的。”
于是赵端就收下了那个女气的镯子,一直戴在手腕上,从此以后就一直被锢住。
元晟花了一两买了一个镯子,就这么锢住了他。
时过境迁,九年过去了。
但是他的眼睛和那天真像,赵端好像也回到了九年前,他微微仰起头,一堵墙隔绝了外面摩肩接踵的人群与笙歌,幽长而静谧的小巷里,静静地等着元晟的下文。
“赵端,赵怀瑾,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
他阻绝了赵端的下文,逼近他,赵端抵到冰冷的墙上,元晟捉住他的手腕,细细摩挲着如玉一般细腻的肌理,最后摸到了属于金属的触感,他说:“赵怀瑾,你看,你也喜欢我。”
赵端对他说:“是,我喜欢你。”
元晟以为他要忘记了,要忘记当年赵端收下那个镯子的时候,他恨不得骑着马到草原上驰骋的心情,恨不得昭告天下,恨不得谢谢那天的雷雨,让他昏倒在赵端的门前,他甚至连当年那个追杀他的人都忽然不恨了,国仇家恨一起抛开了,他想拥抱他,想兑现自己和他所有的承诺。
赵端,他的,刘舟的,元晟的。
他的他的他的。
黑黑沉沉的小巷里,元晟的眸子亮得吓人,他疯狂地来回摩挲赵端手腕上的镯子,少年身量的抽长,已经让镯紧紧地锢住了那个手腕,勒出瘦削的腕骨。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去南边做了官家。我回去的时候,每天都在想,下一次见到你,我会把你怎么办。”
“想把你囚禁在在宫里,在床上,在我身边,一辈子都不要离开我。”
“但是,怀瑾,我那天一看到你,你坐在南宫的椅子上写字,你笔上的朱砂晕染开来了,蹭到了你的衣袖上,你把衣袖撩起来,我看到了这个镯子。“
“然后我进来,你就这样看着我。你就这样看着我。我忽然什么都不想了。”
“我要把最珍贵的礼物送给你,我把你最想要看到的送给你,怀瑾,我送你一个太平天下。”
赵端想起南宫前明火执仗勒马而来的郎主,一身黑色融进了夜里,眉间的戾气浓郁得化不开。他听说这个人回国之后,弑兄弑父,罪在不赦,穷兵黩武,应入修罗。
那就一起入修罗道吧。
赵端微微踮起脚,把元晟的头微微按下,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