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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永宁六年正月十四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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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教长少年(十四)
元晟把他的手拿开,对他说:“你哭吧。”他摩挲着赵端瘦削的手腕,在腕骨上徘徊着却不肯下去一点,腕骨以下的手掌血肉淋漓,赵端那一双手掩在袖中,若不是血洇透了衣袖,又如何看的分明。
“疼不疼?”
他一点点拿着手巾擦拭,干燥的巾帕把流出来的血擦干,肌肤之下的血不断涌出,而元晟也不厌其烦地擦着。
直到素白染上了点点猩红,像腊月雪中落红的梅花。
他一直在等着,赵端慢慢平静下来。
他手上慢慢擦着赵端指掌间的鲜血,每一次巾帕擦过伤口,疼痛总使手掌都不可自抑地战栗一下。
愈疼痛愈使他清醒着,赵端的手掌被元晟捉住并且平摊着,这让手指无法收拢,无法深深地陷进已经模糊的血肉之中。
确定赵端冷静下来了,元晟起身,在暗格里找到纱布和药粉,给他包扎。
元晟在赵端的手掌心撒上药粉,突如其来地疼痛让赵端的手指微微蜷了起来:“疼不疼?”
赵端摇了摇头。
“这有什么好气的呢,怀瑾?”元晟轻轻地说,他正俯首给赵端上药,“我十七岁那年,元昌要杀我,元鸿听信了他,也要杀我。”
元昌是元晟同父异母的哥哥,元鸿是元晟的亲生父亲。有些事情,越是轻描淡写,就越是触目惊心:“他没杀成我,反而让我逃出生天。我离开家的那年十七岁,七年以后,二十四岁那年我回去,二十五岁我亲手杀了元昌。”他没有描述一点当年宫廷政变的血腥与残酷,轻描淡写之间拿起撒好药粉给赵端包纱布,他手上练刀剑的老茧,又麻又痒地搔过赵端掌心。
“我杀了元昌的时候,元鸿在行宫避暑。我带着元昌的头见他,他和我说,自从去年他再次看到我,就知道有今天了。他要我杀了他,就像古时候的靺鞨人一样。我没动手。因为李世民杀了李建成,还留下了李渊,这是你给我讲的玄武门之变,对不对?”元晟给他包扎好,翻来覆去看自己的得意之作,这个包扎很简洁也很利落,血也没有通过白纱布洇出来。
“我恨元鸿,但是,怀瑾,”元晟抬头,凝视着他,满眼都是他,目光炯炯,“他没杀成我,他让我逃出来了。他让我遇见你了。”
“我都快记不清,没有遇见你之前是什么样子了。但是遇见了你,好像一切都清楚了。”他弯着眉眼笑,“怀瑾,你真好看,我好喜欢你。我可以亲你吗?”
九年前临安的花灯节,一盏盏灯火映在赵端的眼波里,像银河坠入了星辰,斑斓而美丽。元晟在他身后,看着他提了一盏花灯,唇边清清浅浅地衔着笑意,元晟说,怀瑾,你真好看,我好喜欢你。我可以亲你吗?
他像是在询问,却已经凑了上去。一别经年,赵端从青衣书生到了一国之君再成了他的阶下之囚。
是的,阶下之囚。那天赵端被元旻反问“那你是什么”,赵端回答说,是天子的阶下之囚。
是他一个人的。
元晟在赵端的唇上不轻不重地碾压着,手缓缓地攀上他的后脑,要将他搂在怀里。
赵端有些愣住了,垂下眼帘,元晟看见他纤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着,掩盖了一泓秋水,看见他缓缓动了动胳膊,那条胳膊往下是刚刚包扎好的纱布。
元晟想,赵端若是推开他,他也不管了。
但赵端缓缓地抬手,微凉的散发着药香气的纱布贴在元晟的后颈,赵端微微仰着头,回应了他。
后来元晟吻过他哭泣的眼角,吻得白皙飞了红霞,吻过他方才嘶声力竭的喉咙,把喉结含在唇中反复舔舐。
很久以前在临安,元晟吻过他的全身,吻的玉石都变成了暖色,他嘻嘻笑笑地说:“你们汉人都熏香,你一个人却香到了发肤之间。”那寒梅一般的君子冷香化作了清暖的香氛,元晟觉得,他将冬日里傲霜斗雪的一丛寒梅花拥在怀里,暖成了浅淡的红霞颜色。
他嘶哑着嗓子,在一片暧昧里,盯着赵端被他润泽的唇,艳丽得就像春日里的海棠,他想,佛拉娜不应该是最漂亮的海棠花的,他的怀瑾才是,那是那些人都没有见过这样子的怀瑾,这么漂亮。
不过他们别想见到,元晟想。
“明天十五,我带你去玩,好不好?”元晟对他说,“我带你看看上京,上京现在,不比金陵汴梁差。”
以前你带我逛临安,我现在带你游上京。我要带着你看看,我治下的臣民可以肆意地悠游岁月,上京的街道熙熙攘攘,绝对不会输于汴梁走卒的叫卖。
赵端被他圈在怀里,沉默了。他听得出元晟话语里的欣喜。他不乏悲哀地想起,亡国前夜徐宥对他说的话,他说,官家,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总有人注定脚踏七星北斗而来,命定紫微。
徐宥没有说那个人是谁。
陈省把汴梁分开了两道,用一堵围墙隔绝了百姓与官吏,国破家亡之际那些受天恩浩荡官员开城投降,不管百姓死活,他签了国书,要做石敬瑭。
赵靖为了毁他一个亡国之君,灭绝南渡诸臣对他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择手段地污蔑了他的外婆与姑母,又在金陵盖起宫殿高楼。
天下三分,上京的百姓衣着锦绣的时候,陈省的百姓以骨肉流离,赵靖的百姓不堪重负。
是他罢。
命定而来的人。
元晟很久之后才听见,赵端说:“好。”
元晟忽然很想笑,想冲出去像孩子像少年一样,想带着赵怀瑾去看他的天下。
元鸿将他抛弃,让他疲于奔命,狼狈地倒在临安的大雨里,但是他遇见了赵端,遇见了他的赵怀瑾。
而赵端,哪怕被天下抛弃,哪怕被人羞辱成不伦的后果,被千秋戏说编排成什么魑魅魍魉的样子,都还有他在。
他对赵端说起那年上元节告白的话语,那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九年过去,其中五年各自别离,但是他还在。
你只有我,但是还好,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