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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永宁六年正月十四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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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教长少年(十三)
“你猜?”
赵端听得他这一句话,便知道元晟早已成竹在胸,一边整理被元珩弄乱的笔墨纸砚,一边道:“猜对了有彩头么?”
元晟显然没想到赵端会问他要彩头,一时之间笑意溢满了眸子:“彩头?猜对了有彩头,猜错了我能不能罚你?”
赵端眉也不抬:“罚,自然要罚。”
“好。”元晟来了兴致,随口道,“阿珩,自己弄乱的东西不能教先生帮你收拾了。自己收拾。”他来到赵端旁边,笑嘻嘻地道:“赢了你问我要个彩头,输了我问你要。不许反悔。”
元珩哼哼了两声,便起来收拾,将湖笔扔进洗笔池里。
赵端也不去阻拦他,任由笨拙的小孩子把湖笔啊墨砚搅得天翻地覆。他不和元晟玩什么在纸上写字然后翻过来校对看看是不是一样的游戏,只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你要做昭襄王。”
当年秦王许诺赵国十五座城池来换和氏璧,却想毁约,被蔺相如铁骨铮铮宁为玉碎所震慑,故而止步,只是如今那十五座城池如今换作了元晟的虎贲亲卫,古往今来,尽皆如此。
蔺相如的傲气并没有让秦军止步,赵武灵王之后的赵国早就江河日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的伎俩都作不得数。
元晟笑道:“果然是我的怀瑾啊。”
“可是九年前你教我这个故事的时候,和我说的是蔺相如的铮铮铁骨,临危不惧。你可没有告诉我完璧归赵之后,铁骑压境,赵国险些覆灭,死伤数万。”
赵端道:“编故事的人,会在不经意间灌输给你他所想要让你知道的思想。告诉你蔺相如,是要你学他的铮铮铁骨,要你以此报国,有些书,有些典故,是特意说给有些人听的。”他失笑:“而你终究不是那有些人。”
元晟道:“明明事情的后果是赵国元气大伤,听着完璧归赵的故事却觉得是蔺相如力挽狂澜。换个角度,事情也当真不一样了。明明很多人都想要做昭襄王抢掠,却偏偏要披一层蔺相如君子的皮。”
“昭襄王有什么不好的,对于赵国他是坏人,对于秦国,他是明君。”赵端敏锐地避开了元晟接下来的话,转移话题道,“我赢了。”
元晟知道赵端不想和他谈论昭襄王和蔺相如的事情,不想和他谈论有关于那些伪君子与真小人的话题。赵端在国破家亡之际,面对了多少平时装得像蔺相如,却终究成了开城门投降的小人。元晟要戳破那些人道貌岸然的皮,可是赵端还要自欺欺人。
赵端哪里是不知道,他是明明知道还要掩耳盗铃。
元晟索性将要把事实扔给他,就不与他逞口舌的厉害,由着他拙劣地转移话题:“是,你赢了。”
赵端抬眼,恰巧闯进了元晟那一双眸子里去,满满的都是他,他别开眼,长吸一口气:“我要见王昀。”王昀就是那日在赵端的府邸,赵端救下的老大臣,事后证实他是赵祁的旧人,也就是说,他是赵靖派来的诱饵。
元晟不说同不同意,只是戏谑他道:“怀瑾,你看着我呀,转什么头?”
“……”赵端只得把眼神转回来。
“怀瑾的眼睛真好看。”元晟道,“你这样看着我,好像眼里只有我了一样。”
赵端又别开脸去。
元晟道:“按照你们的戏码,不是应该回答我'郎君,我眼里本就只有你一个人'的吗?你怎么不按寻常路走?”
“郎………”赵端开口道。
元晟眼睛一亮,以为赵端要走了那个寻常路。
“郎主。”
“………”元晟沉默许久,终于认清事实。赵端笑了一下,要去拿赵靖的那封国书,却被元晟轻轻按住:“怀瑾,你笑起来真好看。”
赵端把手收回去,道:“你已经提醒过我了,又何苦不让我看呢。”
元晟一愣:“什么?”
“徐润青不是你放进来的么?”赵端道,“陈省要我签投降书,也是通过他告诉我汴梁危在旦夕;现在你要告诉我赵靖要在天下人面前把我说成怪物,也是通过他。”
元晟微微抿唇,最终还是慢慢地把国书交给赵端。
赵端自从那天深夜和徐宥面谈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他的表兄弟将最后的面皮撕破,当着天下人的面说他是个怪物。
只是这一天终究来临的时候,依旧是猝不及防。
这封国书措辞并不谦恭,想来写这封国书的人也很鄙弃元晟关外之族的身份,不仅用词晦涩,而且通篇堆砌生冷典故,恨不得用小篆乃至于古文字来写这一篇文章,教周国上下抓耳挠腮,看不懂才好。
只是有一段,写得分外直白。与这封国书呈现出来的基调完全不搭,想来只有这么通俗易懂,才可以人人传唱。赵靖这一招数不可谓不毒,哪怕是假的,在如此正式的国书上,也叫人信了三分。
七分真,三分假。成就了这一段半文不白的文章。
赵端平日看书,观其大略,如今却字字句读。他一边读,手指慢慢收拢。
这封国书居然写的是,忠献公的妻子祝氏水性杨花,堪比下贱九流,设计与昌平帝一响贪欢,之后便有了陈灵祝。
陈灵祝是赵端的亲身母亲。
下面写的是,祝氏以此为要挟,而昌平帝害怕此时暴露,毁伤自己与臣子的君臣情谊,居然听信她的要挟,时时与他偷欢,之后便有了陈省。
而本应该是公主帝姬的陈灵祝,阴差阳错地嫁给了太子,兄妹不伦,生下了赵端这个怪物。
“帝德不伦”,赵端看着这四个字。
赵端的指尖越来越收拢,甚至圆润的指甲都划破肌肤,钝痛感一点点传来,他有些想笑:“元晟。”他连名带姓地喊,没有什么眼泪,只有讽刺无比的笑容挂在他脸上。
元晟缄默。
“刘舟。”赵端这样叫他。
叫元晟曾经在临安的化名,这本来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名字,却在赵端多年来的魂梦中日思夜想。
“我在。”
好像是大坝开了闸,黄河冲塌了堤岸,他不可自制地流下泪来:“赵靖的母亲,是我的姨母。”他努力冷静地阐述着。
“姨母是庶出的,但是她的娘亲早就去世了。外婆把她抱到身边来养。”
“那是我的外婆啊,又何尝不是赵靖的?那是我娘亲的娘亲,又何尝不是姨母的?啊,好啊,好啊,真是太好了。”
“他们为了毁了我,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刘舟,我离开汴梁的时候,才十岁。赵靖比我大一点,十二岁吧。每个过年节,他都和我一起到忠献公府上去。外婆给我们糖吃,我不喜欢说话,他喜欢。外婆也就更喜欢他一些。”
“他去忠献公家里,有一次打碎了一个玉环。那是太宗皇帝赐下来的,每天放在祠堂里供着,他一定要拿下来玩。最后玉环碎了,外婆怕他责骂,生生替他担下了罪责,被夺了诰命,成了笑柄。”
“当年他在外婆怀里一声声地撒娇,有没有想过今天,他要把自己的外婆,说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说她背叛夫君,说她引诱君上,说她祸国殃民。她生下的儿女,女儿生了我这个亡国之君,儿子现在兴风作浪为祸天下,那些士大夫,那些文人,恨不得把她从坟里面拖出来打吧?”
元晟轻轻唤他:“怀瑾…”赵端只当作听不见:“他们造下的罪孽,为什么要叫一个弱质女流来承担?”
他问的问题,他自己都觉得幼稚都觉得想要发笑。
自古臣不言君过,昌平帝再如何荒唐,也只不过是圣聪被蒙蔽;而陈氏与赵靖是从上一辈开始的合作,赵靖自然不会说是陈延修主动送上妻子。
于是一个弱质女流,从一开始成了自己夫君通敌的牺牲品,成了皇权的牺牲品,如今,又成了自己外孙登上权利宝座的台阶。
“他说自己的外婆下贱,说自己的姑母为了权柄和自己的亲哥哥成婚…好啊,还把诗经搬出来了,好一首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我母亲是文姜,我父亲是姜诸儿,好,好,好!”
赵端通篇盛赞着赵靖的神来一笔,不断地说“好好好”,不断地夸赞这个锦绣文章,用诗经中南山的隐晦手法,借用姜诸儿和文姜兄妹□□的典故,斥责赵祉和陈灵祝。
“灵祝祷祉,疾病无患,现在成了南山崔崔,雄狐绥绥。赵靖啊,赵靖啊,好,太好了。”
他真是不如赵靖,把自己的一个个至亲,都拿出来鞭挞一遍,扒皮抽血,用尽他们最后的价值。
血随着他白皙的手掌渐渐染透了衣裳,细细小小的伤口,却止不住血。
赵端拿手去抹眼泪,泪中的盐分让他手上的伤口开始疼痛起来。
元晟把他的手拿开,对他说:“你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