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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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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茗末像冬日里蕴藏的暖阳,终予他一生喜乐。
他是皇家人,从重重宫阙中一步步走出,心早磨砺如钢铁。可世上偏偏会有这样一个人,在他以为的大婚初见上就让他莫名多了一份怜惜,日后的徐徐相处,再难全身而退。他其实不太明白爱情究竟是什么样的,等他突然开始纠结这个问题时,傅茗末已经进驻了他的心底,牢牢占据了那份柔软,他想,这样也就够了。
他对她,始于怜惜,终于爱恋。
她为他沉重残忍的帝王之路洒清露、添新芽,要做微不足道的锦上添花之人,却也亲手毁去了那个“满”里牢以根据的基石。
傅茗末,若是没了你,那个“两”该怎么誊写?
只是如今,他再也听不到答案了。
嘉兴九年三月初七,安王意图犯上,幸得端王及时赶至,才未酿成大祸。是夜,叛乱得以平定,然长宁帝因药石罔效,崩于上阳宫。端王遵其遗旨,十日后于朝议殿继位,改年号为安楽;同日,立傅氏嫡女为后,册封大典上却未见其人。十日后,傅相上奏告老还乡,帝多次挽留未果,终得以应允。
安楽三年,新帝颁布新令,政绩卓然,百姓安康。德晟帝在位期间,施行仁政,深得人心,善于纳谏、任用贤臣更是举国闻名。可唯独妃嫔一事,纵然大臣们曾在朝议殿连跪三日以谏君王,帝王仍不改初意,坚持空置六宫。
新帝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且严于律己。即使是徐禄喜这样看他一路走过来的人,也时常摸不清他的思绪。只唯独新政推行成功,各地皆传来捷报的那天,徐禄喜侍奉着这位主子,在上阳宫喝了半夜的酒。他站在远处,其实看不太清上面人的神色,可徐禄喜看着一杯一杯佳酿稳稳地淌入那人口中,姿态是一贯的沉稳平和,突然竟有些不忍。至后半夜,新帝已有明显醉意,徐禄喜不敢马虎,忙令人准备了苦参茶呈上来。新帝眼见,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神色温柔地说了一句,“记得茗末的那一份不要放红枣。”
皇后之事本就是天子的禁忌,宫中众人从不敢提及。如今突然听见皇后的名讳,侍奉的小宫女许是被吓了一跳,竟将手中的茶盏打落了。瓷器撞地和磕头求饶的声音似乎扰醒了新帝,仿佛美梦一瞬成空,徐禄喜从那张平日不敢直视的脸上,看到了明晃晃的失落和痛苦。然而此后七年间,他再未见过眼前人有如此的失态。
安楽十年,槐花盛开的一晚,帝立于槐园中,忽有一言,“无论后人如何评断,总归我和她,我和她是在一起的。”说着这话的帝王,明明已经积淀了数年君威,却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像冬日的暖阳,沁入人心。
徐禄喜在宫中已有四十余载,侍奉过两代君主,一颗心沉沉浮浮,经历太多,早已坚如磐石。今日元祁这一句话,不知怎地,竟让他莫名生出几分风情感慨来。
为帝王,独宠许是势力根纵盘错后宫的祸患;可为夫君,专情却是温馨四溢八散家屋的珍宝。
元祁看着守宫槐的嫩叶,思绪如潮涌。他和傅茗末相处的那些时光,就像这绿叶,老了,落了,消失了,可来年还会有新叶,还是会被记起,如同交错的枝桠,缠进他的血肉。他想起事变的前一晚,他也来过这里。那时形势凶险,安王势力强大,又步步紧逼,其实不是动手的好时机。可他铁了心般,不愿再等。
那个晚上,是他和傅相最后一次私下里的相谈。
偌大的朝议殿内,梯阶分明。衣着靛蓝官服的傅相就立于澄黄石柱前,眼神清亮而透彻。元祁穿着蟒黄龙纹的朝服,站在高台上,神色平淡,内里却翻涌不止,狼狈谈不上,迷茫却远不止。
就在刚才,他端着香茗,突然想到那个每日为他沏茶添筷布菜的身影,明明是尊贵的身份,却一直坚持亲手做这样的小事。他心口不知怎的,颤了颤,盘旋嘴边的话一不留意,问出了声,“傅相,当初你我约定之时,你为何不为茗末求取恩宠后位?”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就懊恼不已,但覆水难收,何况,他心里,也是想知道答案的吧。
元祁没有马上听见答话,倒是看见眼前桃李天下的老者跪倒在地,行了稽首大礼后,方才回道,“殿下,您会是个好帝王,可却不能是个好夫君。”
望来的那双眼,坦然真挚,还带着隐忍的恳求,这一刻,他不是以位高权重的相爷来复达,而只是一个疼惜幼女的父亲。
元祁在这样的目光下竟然感到不堪,他可以治眼前人大不敬之罪,但面对这样直白的陈述却不能不承认,他反驳不能。
到底作罢,是他逾距了。年轻的皇子踏出殿门,向漆夜远去,晚风袭来的淡淡芬香,也不知在谁心上泛起了涟漪。
他想,到底还是动了贪念。
到如今,他可还有机会?
此后再翻史书,这一段记载的也只有寥寥几笔。安楽十年,德晟帝突患恶疾,太医皆束手无策,短短数日,病情一再恶化。帝临去前将皇位传于袂王,后崩于上阳宫偏殿,与承德皇后共葬于辰明园,同眠一棺,终成一段佳话。
后有人传言,曾在帝崩之讯大告天下的翌日,于京都南门,瞥见一人一骑,驰骋远去,身形颇似先皇,但真真假假,又有谁能辨?
熙熙春日里,惊起的一落尘土,也不知可否换回一缕槐香。